下一个三千年,还在吗?(1 / 2)
他走在我之前,衣袂翩飞,身材傲岸,洒脱自在,那模样,精雕细琢一般。
我不由得痴了,笑自己,何时像是登徒子一般,倒像他是那精妙绝伦的东家之子一般,增值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只可惜,那只是个背影,从今往后,他能给我的,也不过是个背影。
“这位仙子,你哭声未免太大了些。”他忽然说,没有回头,声音里,只有调侃。
我哭了吗?我出声了吗?抬手拂过脸颊,确有一行湿润在。
“东君说笑了,天界无事,紫菀有什么可伤心的?”他既将我忘了,何必再说什么,徒添伤感。
他负手而立,仍旧是背对着我,可那背影,却多了几抹萧瑟:“说句犯了清规戒律的话,我隐约觉着,紫菀仙子是为情所困。”
我愣了一愣,避重就轻的说:“东君还在意什么清规戒律吗?”
他笑了笑,像是没有听见我这句话一般,说:“或许这天上,为情所困的,不止仙子一人。”
或许吗?那还有谁呢?你吗?
我眨了眨眼,忍下眼底的酸涩,垂头说:“哪还有仙人像紫菀这般痴傻。”精明如他,便该忘了干净,心里,定然就不会这样满是苦涩。
他忽然转过身来,唇角笑意柔和:“我说了仙子或许不信,只是总觉着,我也该是那么痴傻的人,可惜,究竟活了这许多年了,也没个值得痴傻的人。”
没个值得痴傻的人,连我紫菀也不值得。
“裘寰上仙,不是很好吗?”
他脱口而出:“裘寰?一面之缘,至多,友人罢了,连知己也算不得。”
听着他的话,看着他不假思索的模样,我竟有些宽心了,可到底,我又有什么可宽慰的?我与他,连裘寰也不及,我只是来迎他的小仙,萍水相逢一般,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东君可有知己?”我深深恐惧那一个答案,却仍旧不得不问。
他想了想:“负屃也许久不来这天上了,我又何来知己,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丢了什么也不自知。”
他的神情,落寞的便像真的丢了什么一样。我不由得心里难过,又落下泪来,好在一直垂着头,那泪水直直落在云端,脸上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你哭了?”
我摇头,他怎总是这般敏锐,叫人好不尴尬。
他信手拈了个诀,便将那早迷落在云中的泪缓缓提于指尖,挑着眉看我。我转了转眼珠,透过长睫说:“东君法术高强,随手捏个水珠儿来,倒很是熟稔。”
他朗声笑了笑,拍去了手指上滑下的泪滴,“罢了,罢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那景象,仿若回到了二十年前,氤氲茶雾中,我们相视而坐,眼前朦胧,却分明的知道他在笑,笑的柔和明朗。
“东君哭过吗?”三千年了,我也没有见过他,有一分一毫的软弱,他至多,只是累了的时候,枕在我膝上,阖上眼把玩我的掌心。
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亲近了,我连多走近他一步,也不行。
他没有说话,我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紫菀真是多嘴了,堂堂东君,怎么会像我们这些个傻子一样躲着哭呢?”
他转过身去,正要提步,又停了下来,说:“堂堂东君……就不能躲着哭吗?”
“东君也有伤心事吗?”这句话没有意义,我忙说,“若不嫌弃,东君可与紫菀说一说吗?”
“青帝不急着见我吗?”
他不愿说,我也没有资格再问。
“好,东君请。”
“其实……”他忽然说,语气中带着别扭,“和你说说也无妨。总觉得和你投缘。”
就只是投缘,陌生人的一面之缘,或许日后都不会再见,所以,才能放下一切谈心。
“紫菀仙子,我知这附近有僻静处,还请仙子赏光一聚。”他伸手指向一个方向,不知为何,那未知的地方,竟让我心头一悸,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口涌出。
他看我迟疑,过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笑容明媚无比的说:“我堂堂东君,还能把你骗到僻静处杀了不成?”
我看着他弯起来的唇角,弯起来的眉眼,说:“不会,我随东君去便是,还请东君带路。”
他拉着我的手,一路也没有放开。他的掌心,就如同二十年前那样温暖,不论走到哪里,也不会松开,他的手心里,一直都是我的手,一直都是。我走在他身后,用空着的一只手用力掩住唇,我不想再叫他说我哭了,因为,即便是我哭了,他也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给我一个怀抱,讲一个狡黠揶揄人的笑话。
走到最后,我只能将齿痕深深留在手背,我真的怕,怕我再有所留恋,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就没有必要再记起,二十年前,旁人对他多加置喙,全是因为我。二十年后,他忘了我,等青帝将一切带过,他还是人人敬仰的东君,还是青帝最信任的下属。没了我,他过的更好。我算什么呢,离了天界就站不起来的废人,只能是他的拖累。这样最好。更何况,听青帝话里意思,也是在提防我,怕因为我的缘故,害的东君灰飞烟灭。
越走越远,越走越近,眼前的一切,越来越熟悉,我不由将手背咬的越来越狠。
北天东天之交,他曾置了一处百丈高台,那时他掌管东天正是最事繁,不能离得太远,偏偏那时候,黑帝才去斩杀妖兽回来,受了重伤,我需留在北天照料,他便在这交界之处,建了高台。我累了,便去那里,不用多久久到,他永远都在。
这地方,他还记得,可为什么,他不记得我了。
“这地方我没带人来过,你是第一个。进来吧,我给你沏杯茶。”他推开门,回过头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住了,抬手用力拉过我咬在唇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血腥味,在嘴里漫延,我看着猩红的手背,低下头,让泪滚落的无声。
抱歉,抱歉,我真的无法忍住,忍住自己,不去回忆,一个人的回忆。
你说,这地方你没带人来过,可是你记不记得,建好的第一天,你就拉着我的手,走进这里,就像现在一样。你说,你要给我沏杯茶,你还说,你的茶永远不如我的好喝。我知道,你只是要哄我给你沏茶。
“我给你沏茶,好不好?”我给你沏茶,就像那天一样,你别忘了我,好不好?
他松开了一路上紧紧握住的手,正要抬起来给我擦拭眼泪,却猛然僵在了半空,忽然间,又垂了下去握住才松开还来不及冷了的手,眉头蹙的很深:“为什么,你的手这么相合。”
相合?和什么相合?你还记得我的手是什么模样,握在手心是什么感觉吗?
“你进来,别哭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反正已经耽误了路程,青帝怪罪了算我的。”他的指尖在我手背上摩挲着,那点血腥一点点晕染开,深深的伤口在他的手下慢慢弥合,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我知道,他身上素来就又清淡悠长的味道,每每施了法术,这味道便越发的明显。
“何必呢?这点小伤。”不值得他用术式来治愈,放着不管,它也会慢慢好起来。
“举手之劳,你我投缘,又何必吝惜这一点点法术呢?”他牵着我的手,跨进那高台。
一切如旧,仿佛在提醒着我,物是人非。
他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指点着拜访在多宝格上的一个个小小的瓷罐,精细的纹饰,出自他手,装着的,是我当初亲自炒的茶叶,每一样,无需标示,我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茶,有什么样的香气。他闲来想学,怎么也记不住,或是好不容易记下了,隔天便忘了。他总是要我在那些瓷罐上注好茶名,他心血来潮给我泡茶的时候,便不会总是找错了。我每次,都说,写了字,那些瓷罐上的线条笔墨就被截断了。他不知道,我以为,这永生永世里,只要我给他泡茶就好,只要我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茶叶就好。原来,没有这样的永生永世。
他仍旧是当初的样子,每一次,都要打开了盖子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单手取下罐子,单手打开盖子,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我笑了笑,推开了他始终紧握的手,无需甄选鉴别,即便隔了二十年,我依旧知道,他最爱的茶放在哪里。只是,二十年了,那些茶叶,还在吗?
我缓缓打开盖子,光线点亮其中,深碧色的茶叶如旧,淡淡茶香飘散在空气中,清澈静好。
“你……”我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没有人用心呵护,用法术照看的话,这极其矜贵的茶叶早便消散了滋味。
他轻轻嗅了嗅茶叶的香气,用更加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我:“你怎知道……”
怎知道你最爱的茶放在何处?
“我只是随意拿了一个,怎么了?”我看向他,“东君要亲自沏茶吗?紫菀也略懂一些。”
“我来吧。”他一面煮着热水,一面说着。
精致的水壶之中,慢慢升腾起热气,我们相对而坐,仿佛回到了过去一半。我宁愿,手背上还留有那一道伤口,好让它提醒我,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
“这茶很好。”他小心的倾尽滚水,茶叶在茶壶中翻腾,旋转,慢慢绽放开来,如花如叶,“能勾起回忆的味道。”
“勾起回忆?”我看着他,不由笑了。
“你在嘲笑我?”
“不敢。”
“别说不敢。”他轻轻吹了吹杯中滚烫的茶汤,才递过来,“我听腻了。”
我捧起那杯茶,暖了掌心,暖不到真心。往日,都是我给他沏茶,他总是抱怨,烫了,烫了,我知道,他不过非要我朝那杯中吹两下。他说,由我吹过的哪怕是一杯白水,都是这世上至极。他惯爱说玩笑话调笑我,可如今,这些玩笑话,只在我记忆里。
“怎么了,还伤心么?”他细细看着我的眼睛,“青帝叫你来接我,是叫我看个泪人儿吗?我还说,要和你说说我的伤心事呢。”
“我又没有哭。”至少现在没有。
“你哭的还少吗?”他揶揄道,抿了一口茶,却拧紧了眉头,思索了片刻,将杯子递到我唇边,不顾我诧异的神情,说,“烫。”
“烫?”我还没能反应过来。
“吹凉。”他说。
“我?”
他笑了:“还有旁的人吗?”
“没。”我凑过去一些,轻轻吹了两口气,像是往常一样。他这才又抿了一口茶,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这味道才对。”
是啊,这味道才对。我将手中的杯子递过去,学着他的样子,有些娇蛮的说:“烫。”
他抬手伸出食指轻戳我的眉心:“你这丫头。”
“快吹凉。”我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