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君生美玉,有子长存2(1 / 2)
这天夜里,子珺又没来吃饭,卫长歌恐他饿坏肚子,也惦记着他的伤,拿着饭菜和伤药去他房间,这回,卫长歌没有敲门,直接进去。
先生进来时,子珺正在换衣裳,他没想到贸然进来的会是老师,匆匆将衣裳一绑,还以为是哪个小贼,拿起桌子上的木盆绕到其身后,踮起脚使全力,当头一砸。
卫长歌被他砸得头晕眼花,踉跄几下,好险没有将手里的盘子打翻。
子珺借着昏暗的烛光看清来人是先生,一时手足无措,舌桥不下:“先生”
卫长歌边将饭菜放在桌上,边摸着后脖颈,心想好在他个子小小的,力气也不大,要不然这一趟真是福祸难测,他道:“陈贵下手重,你跟他动手,岂不吃亏。再说了,那孩子虽天性顽劣了一点,可到底没甚么太坏的心眼,往日里也愿意与你讨教,你一向蕙心纨质,不与人计较,怎的今日如此反常?”
子珺背着光,从桌子上拿过药,闷声不响卷起裤腿搽药,腿上淤青大大小小好几处,趁着先生没看见,又从容的将裤脚放下。
卫长歌见他不说话,继而道:“你进书院,有三个年头了吧。”
子珺一愣,以为先生说这话的意思,便是想赶他走了,他紧张的抓了抓手,在衣衫上揪起一片褶皱,措辞道:“是我太冲动,枉费了先生多年的苦心教诲。”
卫长歌其实只是想说,一起走过的这三年,他岂能不知子珺的为人秉性,且他与子珺而言,如师如兄亦如父,怎会因为他犯了一点错,便放弃他,他从未想过放弃他,只是想多一点了解这孩子,他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才会与陈贵大打出手。
只是到最后,子珺还是甚么都没说。
子珺始终不曾对他吐露内心真正的想法,哪怕后来书院里其他学生都不愿再靠近他,哪怕他们都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将傲慢无礼、桀骜不恭等形容加诸在他身上,哪怕陈贵几人大庭广众再与其难看,他都不曾辩驳,不曾反抗,也不曾对卫长歌表露半点糟糕的情绪。
他笑容恬淡的说话,规规矩矩的吃饭,磨墨时全神贯注,练琴练到指甲破裂,他也再没有烧过一道自己喜欢最喜欢吃的菜。所有的一切,完美的毫无破绽,可卫长歌知道,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当初。
这孩子筑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把自己关在里面,谁也进不去,谁也别想进去,哪怕是卫长歌,也靠不近他心中掩藏的秘密。
自那次在书院打架被卫长歌责罚后,陈贵几人在书院虽再不曾真的对子珺有过分之举,只是言语上总另有一番让人听不懂摸不透的意思,每当卫长歌走近,他们便乐呵呵的探讨起诗书来,叫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卫长歌隔三差五于饭桌上,或直截了当或含沙射影的教子珺听从己心、自行其是,而子珺每每也都怡颜悦色接受他任何教诲,学习也没有因此受影响。卫长歌观察了一段时日,并未发觉异样,并且少年在此年龄段转变心性也实属常态,于是渐渐放下顾虑。
直到这日下了课,卫长歌吩咐子珺去买些米来,结果他将菜全都烧齐了,天色将暗,还不见子珺回来,子珺不是个会贪玩误事的人,怕是遇上了甚么事,越想越是心慌,便出门去找。
大街上匆匆寻了一遍未果,又去了米铺,米铺老板却说子珺早已买了米回去了。
卫长歌出了米铺往书院的路走,走了几十米,在一条小巷口,见地上有洒落的米粒,但并不多,好在他心细,没错过这一路口。但米粒洒在一条人影稀无的深巷口,终究不是个好兆头,他紧紧悬着一颗心,贴着地面寻去,既期望看到一颗米,又期盼那只是一个意外,子珺或许早已回到书院了。
可走到巷子中央,又见几颗稀稀拉拉的米粒,就这断断续续的线索,一直将他带至某个僻静的无人居住的荒宅附近。
荒宅门口有个漆黑的人影,远远见卫长歌走来,逃也似的躲进宅子。这时夜色已深,那人闪的又极其迅速,卫长歌没能将对方认出来,但直觉告诉他,子珺就在这宅子里,且事态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在门口捡了一根尚有手臂粗的棍子,冲进宅子,果然见子珺被绑在宅内柱子上,嘴里塞着布条,柱旁燃着火堆,火堆上架着一把铁烙,对方因为逃的匆忙,没有将其带走。
被烧得红通通的铁具,触目惊心,他万分庆幸自己没有来晚一步,又万分自责自己没有早点找到这里。
卫长歌手忙脚乱将其解开,问子珺是谁干的,子珺却说自己没看清楚,说那些人都蒙着脸。
子珺苦笑道:“他们劫财,我一个穷书生,全身上下也就这点米值钱,却也洒的差不多了,哪来的钱财供他们抢,哈哈,抢劫抢到我身上,算他们倒霉吧。”他看着地上空瘪瘪的米袋,忽然酸了鼻头,哽咽道,“老师,米全都被我洒了。”
卫长歌见他还为一袋米可惜难过,心中内疚难平:“米没了还可以再买,人没事就好,只要人没事就好。”赶紧将其带离此地。
回到书院后,子珺开始低烧,书院里仅剩下一点草药,卫长歌熬了两个时辰,给他喂下。他烧得迷迷糊糊,喂下去的药全都吐了不说,还一个劲的说梦话。
卫长歌只听他断断续续的,一会儿喊阿娘,一会儿喊先生,一会儿又抬手要抓住甚么东西,卫长歌靠近了才听清,原来他说的是米。
他这一遭,定然被吓得不轻,心中惦记的,却还是自己吩咐着去买的米。卫长歌心中不是滋味。
子珺的低烧持续了四五日才有好转,气色看上去依旧很差,精神状态也并不乐观。有学生向卫长歌申请探望,卫长歌觉得有人与他说说话,许是件好事,便允了他去看望子珺。
翌日,果然见他气色有所好转,一大早便到了课堂上。
可卫长歌当时并不知道,原来那学生送给子珺的诗句当中,居然还隐藏着他娘的名字和下落。
子珺一直想再见到他娘一面,他恨她,也爱她,他忘不了她最后留给他的谎言,当然也忘不了她曾护着他替他挡去那盆浇头炭火。
阿娘那张清秀年轻的脸庞,便是那个时候被烫坏的,大半面皱巴巴的肌肤,曾让她像过街鼠一般遭人白眼、受人嘲讽,这些他都不曾忘的。
卫长歌不知道子珺接下去面临的将会是甚么,他所见到的一切,依旧是高山仰止、桃李不言,而这和风细雨下,酝酿着怎样的毁灭,他无法预测。
子珺阿娘的消息,是陈贵打听出来的,他在书院里对所有人说:“他娘叫余清儿,人称‘面半玉人’,其半张脸是硬生生被熔化了。说话的时候,只敢拿左脸示人,你若是敢盯着她的另外半张脸看,她恶鬼般红通通的双眼便会一直盯着你看,别提有多吓人了。”
“像她这样的,左右不过能在窑子里做那最卑贱的妓女,可说白了,妓女这活是个女人都干,灯一吹,是骡子是马、红女儿还是老妈子,有甚么打紧的。”
这个时候起,卫长歌就再没见到过子珺,他走了,或许是去寻找他的母亲,也或许是去了别的地方,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地方,朝气蓬勃,阳光雨露,却也长满了毒牙利嘴,戳心笔杆。
某个电闪雷鸣的夜里,卫长歌是梦见他了的,见他满身伤痕,衣衫褴褛的自风雨里走来,他红着眼眶,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双手环抱,全身颤抖不止,又冷又怕又无助的对他道:“救救我,老师,救救我~”
卫长歌猛然惊醒,满头挥汗,却发现周遭一切全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更望不见闪电雷光,这才意识到屋子里太黑了,要点一根蜡烛。
他跌跌撞撞走到桌前,慌乱的在桌面上一通乱摸,摸到一根圆的,忙用火折子将其点燃,可不管他怎么吹,这火折子就是吹不出一点光亮来,他愈渐绝望,也愈渐癫狂,嘴里不停的道:“老师马上就来救你,老师一定会去救你的,你要坚持住,你别哭,别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