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 一(1 / 2)
代宗善战,他在位时大正殿里满是兵书和地图,战事吃紧时,更把自己的乌金帅甲摆在了金銮殿上,只要前线需要,皇帝随时准备御驾亲征。也是在这种决心之下,满朝文武励精图治,终于把国家带进了一个没有边患的繁荣时期。
代宗之后,当今陛下却醉心于长生。不仅移居乾元殿,把那里布置成了一座简易的道观,此后更是极少临朝。好在王维、北堂云生两位首辅老臣坐镇,又有刘培中、刘梓航和秦冉等六部老臣尽心辅佐,这十多年来倒也得了个无为而治的美名。
与他们相比,太子赵济则更喜文墨,东宫承恩殿的博雅堂里摆满了书法字画,既有唐宋名家的传世之作,也有本朝的名家随笔手迹。用孟玄松的话说,博雅堂根本用不着熏香,光是纸墨的香气便足以醉人。
世人皆知太子喜欢书画,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喜恶,大都以为堂堂太子自然眼界高远,也有些相熟的朋友传说赵济偏好美人图画,却不知他真正喜欢的是山林野趣,只有寄情于山水才能排解他心中的苦闷。
于是他把自己最喜爱的《寒江独钓图》挂在了自己的卧室。
苍苍寒江白雾茫茫。群山之下,蓑衣老者在江心悠然垂钓,江水粼粼,一叶小舟起起伏伏随波逐流。每晚就寝之前他都会去体会那老者的心境——眼中有鱼,心中却似有万物,否则断然无法融入自然,成为这山野中不可或缺的几点笔墨。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竹喧先觉雨,山暗已闻雷。
久违的雨水忽然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爆出一阵闷闷的混响,湿热的空气涌进室内,吹动半开的绢窗发出一阵异响,惊醒了正打瞌睡的玲珑。
嗅着腥湿的雨水味道,她暗讨了一声不好。她清楚地记得太子就寝之前没有关窗,而他最爱的那副《寒江独钓图》就挂在墙上——纸本的古画受不得潮湿,若是古画受损……一想到太子郁郁寡欢的样子,玲珑便不敢再多耽搁,连忙起身摸进卧室去关窗户。
轻轻推开寝室的的房门,立时便有风吹了出来,继而便是一阵木窗摇动的吱呀声响。她深知赵济的睡眠一向很轻,赶忙去看床上的赵济,好在他并没有睁眼,翻身之后便又响起了均匀的呼吸之声。
玲珑这才松了口气,她蹑手蹑脚来到窗边,正要去拉过绢窗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梦呓,不由吓了一跳,只得紧紧拉着绢窗不肯松开,除此之外便不敢再有别的动作。
风疾雨骤,浓浓的潮气润湿了她的衣袖,握着窗框的手心里也沁满了冷汗。
一道闪电劈下,已经没有时间再做耽搁,玲珑狠心拉住窗闩猛地往回一拽,又在即将碰撞时收住力道,轻轻一拉,两扇绢窗便无声的合到了一起。与此同时,一阵沉闷的雷声滚滚而至。
仔细别好了窗闩,正要松口气时,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身后忽的腾起一阵亮光,一惊之下赶忙回头,却见太子床头的小几之上正有一张符纸没来由的烧了起来,黄绿色的火光照在床上,映出来一张痛苦万状的扭曲脸孔。
随着一道闪电倾泻而下,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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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过后,澄庆园的荷花池便成了浑浊的土黄色,池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味,倒是有几朵新开的荷花十分娇艳,粉嫩的花瓣上还托着点点水珠,倒给这昏暗的天色增添了几分灵动。
赵济立在湖心亭里,一手持笔一手负于身后,目光深邃的看着眼前的景物却迟迟不肯下笔。
有风吹来,吹落了花瓣上的几点雨水。水珠落到荷叶上砸成了几半,有的滚落到荷叶中心,与其他水中汇聚成了一颗更大的水球,其他的则散落进池塘,只落得水面上的几圈涟漪。
涟漪很快便归于平静,赵济也忽然没了作画的兴致,打了个哈欠之后便放下毛笔,转而去给石桌上的红泥炭炉生火。红泥小炉的做工粗糙,是在春不归时花二十个铜板买回来的,尽管与奢华的东宫极不协调,赵济却十分钟爱它的简单耐用,独自饮茶时总是特意选择用它烧水。
炉子里装的是十两银子一斤的银丝细炭,不仅易燃耐烧还没有太多烟尘,过不多时便又袅袅水汽从银质的水壶里蒸腾而上。
赵济悠然转身去准备茶具,待一切就绪之时,银壶里也正好传来阵阵松风之声。才准备要给茶碗注水,便听得身后的水榭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赵济侧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属官孟玄松匆匆而至。
看他的鞋子和袍脚上满是泥水,赵济便笑着打趣道:“走这么急,可是要来抢本王的茶吗?”
说着他又拿出一只茶杯,放好茶叶之后便亲手注满热水,立时便有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孟玄松与赵济年龄相仿,两人私下说话也并不拘束,躬身行礼之后便坐到了赵济身侧。正要说话时,他却看见太子的眼窝泛着青色,原本白皙的脸色此时也浮着一层蜡黄,便猜他准是又做噩梦了,便关切问道:“看你这脸色,难道又没睡好?”
赵济沉沉点头,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汤后,长长一叹道:“哪里是没有睡好,说是夜半惊魂也不为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