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小说」霍尔奶奶的独白(1 / 2)
作者:边志韪
他还没有来……
“你就是一具骷髅!”黄狗一边嚼着骨头一边对我说。
因为这句话,我用细竹竿狠狠地打在它的背上,瞬间隆起了一个大包。
“你这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畜生,天天吃我的,竟然还敢骂我!”我的表情很恐怖,像一个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魔鬼。
夕阳晒在我身上,我感觉不到任何的温暖。事实上,我一直觉得它在与我作对,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它从来没有落山过。
黄狗挨了我的打,远远地蹲在石磨旁,眼睛变成了绿色,不停地向我放射出骇人的光。它的尖牙正滴着血,舌头耷拉到了地面。现在它再也不敢说话了。
别人都说我是一具骷髅。这一点让我很难以理解,我虽然不爱打扮,但是我也有一面镶着金边的镜子,而且镜子从来没说过我是一具骷髅。相反,它还时常夸我貌美如花。
关于我是不是骷髅这件事,我暂且不论,毕竟嘴巴长在别人脸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但是最近我老爱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骷髅。这让我开始很恼怒,我在梦中狠劲地撕扯着夕阳,但是夕阳真的很丝滑,我怎么用力都不能将其拖动。我认为是夕阳捣的鬼,是它的光照让我看起来像个骷髅,所以在被它刺激过的眼球里我的形象就是一具骷髅。连这只该死的黄狗都这样说我。我又用细竹竿将它赶得远远的。
“你不是瞎子吗?怎么看得见我!”黄狗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又将细竹竿举得高高的,它一见便撒腿就跑。
黄狗是两年前跑来的。有一天,它放着绿光的眼睛不停地在我的窗外盯着我,一连过了好几天,从白天到黑夜,从来没有间断过。我以为它是饿了,便给它盛了一碗饭,它嗅了嗅,舌头一舔便吃干净了。后来就一直赖着不走了。我去摸它,可是却怎么也摸不着。每到夕阳照在门口的时候,它就把眼睛对着阳光,像是在吸收夕阳的光芒。我很怀疑它是不是什么鬼魂变的,因为这两年屋子里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昆虫和蛇之类的生物跑进来。
我靠在石凳上,别人说我已经靠了八十年了,但是我只觉得才过去半天而已。空气中布满了蚊虫,不停地从我的左耳飞进右耳飞出。地上爬满了蚯蚓,正在缓慢地从我的脚趾头间穿过。
木柴堆在墙根处,里面有一只硕大的老鼠正在啃啮着一块樟木,那是我做棺材板时剩下的。它一边啃啮着一边对着我发出奇怪的声响,仿佛在说“骷髅骷髅”,并且带着一种嘲笑般的表情。我的腿脚不便,不然我一定要好好收拾它。该死的黄狗除了白吃饭,也不帮我抓老鼠。它那带血的尖牙不知道是因为咬了什么动物,还是它自己的血,总之始终是在滴血。
我偷偷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可是他没有来。
在我的床上有一只樟木枕头,黑乎乎的,很硬。我忘了它是放在床头还是床尾。我的手很长,但总是够不着。我的脚很短,却时常被它碰伤。因此,我怀疑这些天经常做梦就是它的缘故。别人都说我的房间里很阴暗,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这是他们眼睛瞎了。我明明什么都能看见,而且从窗口照进来的夕阳亮得让我头晕。
房间的地面上飘着一朵彩色的云,我认定了这就是云,可是别人却说这是一团发了霉的棉花。奇怪的是,只要我躺在上面,我的记忆就开始消散,我的身体就像浮在漂流的水面上。床板上破了个大洞,下雨天屋漏雨滴正好从这个洞中穿过。我记得这里曾经没有洞,所以当我仔细检查后发现,这是被白蚁给咬破的。
我的身体有点飘忽,我甚至听不到自己走路的声音了,这一点倒是令我感到十分地诧异。几个小时前,我还担着一担木柴嘭嘭地踩在布满小石子的路上,地上的青蛙都被我的脚步震得头皮发麻、到处乱窜。
俭婆子远远地跟在我的身后气喘吁吁,大声地叫骂着。她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剥了皮的鸭子。我很讨厌她跟着我,可是几十年来,她就这么一直跟着我,生怕我把山上的木柴给捡个精光。
“你的篓子已经装不下了,夕阳,你看!”俭婆子的目光始终盯着我的篓子。
“你这老寡妇,没影踪……”我看见她的眼珠子快要掉在地上了,“去吧,昨天的都被虫子给吃了个精光,我还不知道吗?”
“我是告诉你,怕你担不动,”她有些呆滞的眼珠子开始咕噜转圈,“你瞧,瞧见没,我是说这里!”
“我知道了,我没有瞎,是你们瞎,”我有点生气,咔咔地折断手中的松树枝,“我都能听见穿山甲的哭声,怎么会看不见呢?老寡妇……”
我的腿并没有断,但总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过桥时我记得自己踩在结结实实的木头上,却还是踩空了。我整个人掉进了水塘里,篓子却安安稳稳地立在桥心,我感觉它正在嘲笑我。俭婆子也在嘲笑我,她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的篓子。
“水里的泥鳅正从我的胸口穿过,你还记得这条带刺的泥鳅吗?”我仰起脸朝她说道,手里握着一把金黄色的污泥,“走吧,我等着呢!”
“快上来吧,还没有轮到你呢!”她的眼珠子又掉了出来,显然,这次是因为幸灾乐祸,“我总说你霸道,你不相信,终于还是掉下去了!”
金黄色的污泥粘住了我的脚,吱吱呀呀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你不要捡,那是毒蘑菇,吃了你那两只老眼就要翻白了。”我的好心并没有获得好报。事实上,她经常吃这种毒蘑菇,可是她的命真是比石头还硬,就是死不了。
“夕阳,你看!”她并不在乎我的提醒,只是拼命地捡。我说我不会和她争,可是她说夕阳就快落山了。
“这是艾草,不是蘑菇。”她低着头,贪婪地像一头饿狼。
我感到十分的愤怒,难道我连蘑菇和艾草都分不清了吗?这个老寡妇就知道糊弄我。夕阳明明不会落山,她却总是提醒我。我把篓子往地上一丢,篓子有长长的影子,她也有长长的影子,唯独我没有长长的影子。我就说夕阳在与我作对,我拿起扁担朝它狠狠地打去,我要把它的胳膊打折。
我又听见俭婆子的嘲笑声,她那笑声真像一个女巫。我发现她的篓子里的木柴变多了,这下还不把她累死。
黄狗又回来了,它摇尾巴的样子真恶心。
他还没有来。
“多久了,我早就发现了。”这个歪嘴的老毛头又来打扰我。每到这个时刻,他就牵着他那头一年四季都处在发情期的母牛从我的家门口经过。“我可不敢碰,我的手指头伸不直。”
我盯着他,让他感到害怕,可是那母牛并不害怕。我瞧着他干枯的脸上布满了灰尘。我可不会主动和他打招呼,因为他的母牛总是在我家门口拉屎。这当然是他指使的,十几年如一日,从来不曾间断。
我拿起细竹竿,朝牛屁股上狠狠抽去。我觉得那是一道闪电,因为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我看见农忙时节,地里的水稻都枯死了,丈夫正用水舀子在那即将干涸的水塘子里舀水。水已经没有了,可是他还是没日没夜地在那里干。他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一心一意想要把水舀干净。他说水塘子里的水越舀越多,怎么也舀不完,可是稻田里的水却越来越少。我说他不像在舀水,倒像在打井,因为我能闻到泥土的气味。他很生气,觉得我并不能理解他的辛劳。他说水都冲到天上去了,我竟然看不到。我说那是他的汗水,可是水稻已经都枯死了。他还是没有放弃,他说只是因为天气太热,但是水是真的舀不完。
我又抽了一竿,它一动不动,非要将屎拉在我家门口不可。黄狗叫了两声,但那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喝彩。我呵斥老毛头,要他赶紧把牛牵走。可是他不但不去拉,还任由它到处排泄。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对着老毛头破口大骂。他也歪着嘴不甘示弱,可是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只是觉得他在挑衅。
“你聋了吗?他要你把脚挪开!”黄狗的尖牙滴着血。
我扯着嗓子咒骂,我以为这样会让他有所收敛,不至于每天到我的家门口挑衅。空气中充斥着牛屎的气息,这里瞬间成了苍蝇和蚊子的乐园。不仅如此,我心爱的牵牛花也被他的牛给吃了个精光。我急得涕泪交加,但是歪嘴的老毛头却笑嘻嘻地靠在墙根,夕阳照着他的脸,像一只即将蜕壳的蝉。
别人说我的眼睛很浑浊,我始终不信。我没瞎,怎么会浑浊,我每天都能下地干活,我看到的世界比他们看到的还要清晰。这一点从我的镜子那里就能证实,镜中的我虽然略显苍老,但比起俭婆子还是要精神的多。所以,肯定是因为夕阳在捣鬼,夕阳底下的东西都换了一副面孔,让我感觉很陌生。
我感觉自己已经睡着了,而且睡了很久很久。
我将水桶慢慢放下,水井很深,水桶很沉。我的骨节几乎快要散架了。水桶提上来后撒了一地。
我呼喊丈夫回家,但是他并不理睬我,他始终是这样冷漠,始终有自己的主见,而且从不更改。我说我已经提不动了,而且我被地上的苔藓滑倒,屁股上的骨头恐怕已经裂开了。
他干活很卖力,但是水稻都已经枯死了。
他从不跟我好好讲话,多数时候都是带着不屑,尽管我从早忙到晚。有一天,他那坚冰一样的脸突然对我笑了。这让我感到很恐慌,我躲在灶台下不敢出来,蟑螂已经爬满了我整张脸。
他带着诡异的一笑牵着牛消失了。我真不希望再见到他,和他的牛。
但是我也不希望见到俭婆子,可偏偏每到这个时候她就准时出现了。她说她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可惜三十多岁就守寡了。对于她的历史,我并不清楚,我甚至感到奇怪,她是何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但是我的多数记忆片段中又存留着许多她的影像。我希望她能够闭上眼睛和嘴巴,不要盯着我看,不要对着我说话。但是她的眼睛总是掉出来鬼鬼祟祟地乱看,嘴巴总是在不停地胡言乱语。
“夕阳要落山了!”
“……”
“你瞧啊,夕阳挂在山头,伸手就能摸到了!”
“……”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我的屋顶又开始漏了!”
我一直觉得她是在故意糊弄我,因为昨天根本就没有下雨,我一直坐在这里,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雨下的那么大,半夜里,我又听见有人在窗外叫我。我吓得躲在床底下,我看见一双发着绿光的眼睛正在窗外盯着我。我怀疑那是从坟堆里跑出来的东西。天明雨停了,我带着冥纸来到坟场。天呐,那里到处开着白色的花,白的吓人,让我汗毛直立,仿佛在对我笑。”
“我可没心情听你在这里编故事,我的胸口喘不上气了,”我捂着胸口,里面好像一个鼓风机在吹,“看来是要带点东西去看看了,咳咳,我的细竹竿呢?”
“你那位的坟现在已经找不着了,”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像是受到了惊吓,“漫山遍野的坟堆和墓碑,唯独不见了你那位的……”
“胡说,我上次还去看过,替他拔干净了野草。”我的记忆里“上次”就是不久之前,但是她却很惊讶地爆出了青筋。
我提着篮子。
他刚入土一个月,新泥未干,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是一块破石头。
北风刮得起劲,像刀子一样刺穿了我的身体。田埂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偶尔能够听见一两声鸟叫。我的乱发披散着,夹七杂八地还有些黑发。漫山遍野的孤魂野鬼都在看着我,唯独不见他。我在那一刹那便哭了出来,泪水浸湿了整条袖子。我知道他不喝酒,所以只给他带了点菜。我的哭腔在山谷中回荡。我想,终有一天,我也要埋在这里。
“二十年前,你已经独身二十年了,”她开始纠正我,“后来,你便没去过了。”
二十年前,他患上了尿毒症,躺在床上呻吟,被活活痛死,一点一点死去。而我起早贪黑,整天焦虑不堪。我记得他最后只喝了一口粥。弥留之际,他流下了一滴眼泪,我很想知道这是不是为我而流的。
“我的腿脚不便,恐怕走不了这么远的路了。”我叹了口气,拍了拍咯咯作响的双腿。
“你瞧,夕阳快要落山了!”我看见夕阳的光芒像水一样流进了她的眼里,但是我并没有看见夕阳有任何落山的踪迹。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所以很不情愿地听她在我耳边啰嗦。
他还没有来。
“嘘,别说话,”我仔细数着碗里的干黄豆,我很虔诚,因为我知道那一刻神一定正在看着我,“三十粒,每天一粒,一,二,三……”
“快点吧,夕阳就要落山了!”她的嘴巴就从来不知道停,让我的思路又一次打断了,我又得从新开始数。
“一,二,三……”
“夕阳,夕阳就要落山了!”
“一,二,三……”
我将一碗水递给她,叫她赶紧闭嘴,再也不许出声了。
我捏起一粒干黄豆,对着夕阳,让它能够充分吸收光芒。我嘴里开始嗡声念咒语,这咒语是神教给我的,当然只有我能够听懂。
“快……夕……”我的表情瞬间紧缩,像一只即将咬人的老虎。她被我吓得不敢再出声了。
一刻钟后,我确信夕阳的光芒已经蕴藏在干黄豆里了。我开始仰起脸,将干黄豆放在我的眼珠子前面,让光芒从干黄豆里射进我的眼珠子。我又很虔诚地念了一次咒语,在确信整个仪式毫无错误之后,将这粒干黄豆放进那碗水中。
“你感觉好点没?我觉得你的眼珠子变得更白、更浑浊了。”她的话让我感觉是在耻笑我,因为整个过程她都在发出那种奇怪的呼吸声。
晚上剁猪草时,我竟然砍到了手,瞬间血从那里喷射出来。我跟他说我的手受伤了,他头也没抬就走开了。
我觉得是夕阳在作弄我,黄豆是我自己种的,它不会骗我,也可能是这个该死的老寡妇在捣鬼。所以之后的仪式我便再没有让她参加,我也讨厌她总是盯着我看,最可恶的是时不时将那对眼珠子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