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故乡（1 / 1）

作者：边志韪

那天的天空灰蒙蒙的，还带着一些雾气，寒冷使草木都枯黄凋零了。告别了亲人的背影，我独自一人像失落了魂灵一样到处游荡。满眼都是萧瑟冷清的景象，荒废多时无人耕种的田野，站在阡陌间低头食草的老黄牛，裸露在苍茫天地间的稻梗，还有我这个遗落世间的游子。

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呼的喘气声，似乎每一步都是这样的沉重，沉重到无力继续前行一步。没走几步，鞋子上就沾满了厚厚的泥巴。窄窄的田埂上发出了很多新芽，让我不忍心践踏这些幼小而纯净的生命，我选择跨过稀泥的肩膀，却也得到了一身污浊的回报。我没有目的地，只是想这样到处走走，看看这片故土，用心抚摸这位母亲的脸。于是，每一步都倍加小心，每一次低头都几近落泪。我曾经是多么粗鲁地对待她，多么忽视她的存在，多么鄙夷她的外貌。而如今，我知道，我的身体里尽是她的音容笑貌。这一季的大地，该是多么热忱地迎接我的到来！

我坐在溪边，看见那块曾经陪我无数次歇脚的石头，我已不忍心再去负压它，或许它早已将我忘记，忘记了那张充满笑容的脸和烈日下黝黑的身躯。若它能言，定要向我询问，询问这周遭的人们为何再不出现，询问脚下的溪水为何早早枯竭。我感到悔恨，悔恨当初为何不能倾听它的声音，为何不能在这片纯净中领悟生命的价值。是的，它已沉默，它已老去，浑身长满了青苔和斑纹，像一座孤寂的坟茔隐匿在枯草丛中。我仿佛看见一个孩童，一个在落日时分尚不归家的赤子，趴在这块平整的石头上遥望着远方，猜想收容太阳的山那边会是怎样的奇迹。我想，它或许已经睡去，在十年前就已淡忘，而越走越远的我，却始终怀着那份虔诚与求索，半是不屈半是无奈地擘画着生命的长卷。

一声尖锐而悠长的雁叫划破了整个时空，惊醒了冬日的沉寂。我想起身前行，却发现裤子上已沾满了苍耳，这是大地的种子，也是故乡的情愫。我将它们放在掌心，握成一团，我想它们每一个身上都有一段动人的故事。我是多么幸运，能够成为它们的听众和知己，能够在几世几劫的轮回中相遇。只有它们，能够细细地品味我的温度，也只有它们，能够在无言中深深懂得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所有悸动。请不要错过这段时光，尽管它是灰色的，尽管它并不温暖。而它说，这个荒原，正是在等待我的到来。

我的步子变得缓慢了，上坡的路布满了荆棘。但，我喜欢这样的欢迎方式。我知道，它们是在同我握手，与我相揖。但请告诉我，你们依然记得我，依然深爱着我，依然明白换了容颜的孩子最冲动的泪水。我张开双手，想一一拥抱这些精灵，我甚至可以平躺在它们怀里。没错，我确实这样做了，我感到无比温暖而安心，就像儿时躺在母亲的怀里。

我还能爬上那棵松树，那棵被我无数次压弯了腰的松树。此时，我正站在它的身旁。显然，我已不是那个顽皮的孩童，它也不是那棵幼小的松苗。我们相对无言，我依然记得它的伤痕，因为我而留下的伤痕。我将手搭在它的树干上，抚摸着它的纹路。我想它会明白我的心意，会懂得那些因岁月刀斫而留在掌心的茧。离开时，它送给我一颗松子，我几乎是涕零而受，捧在手心，视之如珍宝。

我的脚步无法一一走完这片承载了所有童年的土地，我在一个小土丘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田野。我看见忙碌的农人踏着黎明的微光俯身于带露的田间，我看见炽热的阳光穿过破旧的草帽烧灼着布满汗水的脸颊，我看见瓢泼的大雨夹杂着冰凉的冷风毫不留情地侵蚀着佝偻的身躯……我看见凛冽的寒风吹起片片落叶独唱一季的哀歌，我看见干枯的溪流奉献着最美的卵石疲惫地诉说着远古的故事，我看见茫茫阡陌在灰暗的冬日静静地聆听荒草孤牛的心声……

那一刻，我难抑泪水。

故乡啊故乡，永远不会有一种感情，能够如此纯洁而矛盾。

望着她的样子，我深深地依恋，又深深地害怕。

那些踏在她身上的脚步，是天涯游子最真情的告白，也是最狠心的离别。

我将手心的苍耳撒向田间，撒向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

你听，它们在诉说，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