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故乡的脚印（1 / 1）
作者：边志韪
溪水依然是那样清澈，但水中的人影却显得那样陌生，有了皱纹，添了白发，多了愁容，任溪水怎样冲洗都无法洗净。冬日的溪水冰凉刺骨，似乎是在责备我的离别。我几乎无法将手抽回，溪水中似有千万双手在拉扯着我。但我并不抗拒，并不打算将手抽离，只是任其浸润任其抚摸。渐渐地我感到溪水变得温暖了，而这份环绕指尖的暖意却悄悄地将我的思绪带回到既远且近的童年。
夕阳下，是我们无忧无虑的笑脸，高高的山岗，金黄的稻田，清澈的小溪。炎热的夏日里我们都赤膊躺在树荫下，看着远山和天空，想象着父辈们给我们讲过的发生在那边的神话故事。那种越说越夸张，越说越神奇的口吻，至今想来还会忍不住想笑。那时的我们什么都不懂，却又似乎无所不知。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事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什么东西都能成为最好的玩伴。尽管蚂蚁已经爬满了整个胸膛，我们依然可以枕着手平静地看着正在沼泽里打滚的水牛。而时间对我们来说又算什么呢？太阳落下去了，还有月亮来照耀归家的路，那一排牛蹄印和小脚印不正越过篱笆闯进一片西瓜地呢！我们是如此地留恋月色，月色只有和田野和高山和溪流融为一体才是真正的美景，但偶尔我们也会被远处的鬼火吓得慌不择路。而现在想来，与其说那是鬼火，不如说是这片土地的神迹，因为那里埋的都是我们的亲人。
一个踉跄，我差点跌入溪水中，看着自己狼狈的倒影，我感到既心痛又自责。曾经的我是如此的洒脱，哪管是凉水还是热水、是清澈还是混浊，也不管是荆棘还是柴草、是平坦还是泥泞，都会不顾一切地扎进它们的怀抱。而现在我是害怕浊水溅湿了衣裳，还是害怕污泥弄脏了鞋尖？我的诘问让我无言以对，我不会试图在绿草上抹去脚上的泥巴，也不会慌忙在清溪中洗净沾了尘垢的双手。不，这些我都不会，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谁说这里没了我的脚印？那曲折的田埂上，那泥泞的沼泽里，那清澈的碧溪边，那葱郁的山林间，不都是我或大或小的脚印！我将鞋袜脱去，卷起裤管，一把跳入水中。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挑着木柴回家的奶奶和赶着大水牛耕地的爷爷。
冬日的田野灰暗而空旷，此时的故乡就像一个独守老屋的老母亲，她是多么希望子女能够守在她的身边，在她的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再抱一抱那些远行的孩子。是我来晚了，晚得变换了容颜，晚得压弯了脊背，晚得惊厥了灵魂。我在落叶的怀抱中翻滚，在新芽的芬芳中徜徉，在冥冥的清音中歌唱。只有母亲，能够容许我无所顾忌地放肆，能够包容我一错再错的无知，能够抚平我漂泊人世的伤口。但母亲啊，我又为你带来了什么呢？除了满身伤痕和破衣陋鞋，还有这一季的荒凉。请原谅这个不肖游子吧！请原谅，我可以说百次千次，而母亲依然可以毫无怨言地将我拥入怀中。
我的脚步走了很远很远，但依然没有踏出曾经的图景。苍茫的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活在故乡的光影里，不管时间怎样流逝，故乡的每个角落都遗留着我的故事。每次回到故乡，踩在这片苍老的故土上，都像是在重读一本烂熟于心的书。那些关于我的记载，会在每次重读之际变得愈加深刻，而每次读完都不忍掩卷。那些只属于我的文字，是这山、这水、这忽而明亮忽而模糊的岁月，让行于其间的游子之心几近融化。还记得那条开满花朵的小径吗？每年春天，这里便是最令人心醉的仙境，而这个小小的桃花源却隐没在一片荆棘冢林之中，无人知晓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一个无意的迷失，让我发现了它的存在。我想着大概是故乡对我的额外馈赠，因为仅此一次，之后这里就被彻底砍掉了。当我站在繁花丛中，被沁人的花香环绕时，我感到自己从未如此接近、从未如此明白这人世间的美。我伫立其间，忘情地、小心翼翼地抚摸并欣赏着这一季的眉黛。直到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垂昏，直到农人荷锄归家，我依然如一只小蜜蜂一样不忍离去。我甚至开始羡慕蜜蜂，羡慕栖身花丛中的昆虫。唉……多么可惜，又多么庆幸，多么怀念，又多么神伤。或许，这就是我的灵魂飘飘荡荡的归途。
看着自己满身的泥巴和陷于泥泞的鞋子，仿佛回到了挥汗如雨的农忙时节。不过那时是没有鞋子的，在田里干活都是赤着脚。故乡的土地也不会忍心伤害我们，除非是“作孽”太多，比如虐杀了多少青蛙，踩死了多少蚂蚁，不消说，你的脚趾头肯定会被地上的石头撞得皮开肉绽。在这个沉寂的冬日里，除了偶尔一声鸟鸣会不经意划破天空，似乎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所有的生灵都不约而同地缄默。而整个时空中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我想着声音应该是熟悉的，不然怎么会不惊扰到它们。谢谢你们还记得我，记得这个曾经奋力扑向你们的孩童。或许有一天，这种脚步声会渐渐微弱，但请容许我带着一世的情愁静静地安魂此处。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细细的雨雾，山间田野都涌起了白色的云烟，我以为我会迷失在云深雾绕的阡陌间。此时，我的全身已经布满了水珠，鞋底也沾满了厚厚的稀泥，脚步变得有些沉重，于是我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坐了下来。我大口大口地吸着混合了泥土和新芽气息的空气，还不等我平缓气息，忽而又下起了大雨。这雨仿佛是林黛玉存了几世的眼泪，就在这一刻夺眶而出，直下得溅湿了我的衣服。
雨停时，已是傍晚，天边却像割开了一个口子，金色的夕阳透过云雾洒向大地。一滴水珠从屋檐上落在我的鼻尖，我准备起身上路。啊！快看！那些从叶尖掉落的雨滴，在夕阳下是那样晶莹，那样纯净。
还有，田野里那一串沉重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