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魔女之心-其一(1 / 2)
野泽望,白色秽土,群鸟天堂。
断层雪山以南,尸林以东,于雷德菲尔德东境的边陲,有一片被遗忘的荒原。大风起兮无落处,一马平川,一览无遗。孤云远眺,龟裂的大地之上游走着白色的流纹。四处有凹坑溢满积水,白日的高温将水蒸发得无影,夜来骤雨又会将其充盈。于是野泽望的地貌永恒不断地变化,时而大河条条奔涌,汪洋似海,时而黄草匍匐,尽显土丘婀娜的曲线。
相传千万年前,野泽望本就是一片海。随着地势拔升,封闭为内海。没有了新的水源,水位不断下降,大海失去了原貌,却将海的精华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白色的颗粒是盐的结晶,一旦找到附着物,盐粒会如杂草一般疯长,直到纯白将视野吞没。因为土质恶劣,植物鲜有在此安家,而能生长的无不祸藏毒心。没有食草动物,也不会见大型猛兽,野泽望自然成为了群鸟的天堂。
鱼、蟹、藻、虫丰富多产,将河水分出不同深浅的层次。藤壶、绿藻遍满河床,青蟹、鱼苗以此为巢。往上游,水面铺盖着细小的虫卵,正随波逐流。傍晚来临了,成群的翅虫迎风而起,如尘如雾,飞向苍茫夜色中去。
每逢旱季,沿河洄游的鱼群浩浩荡荡,黑压压的大军自远方席卷而来。此时已不见河水,但见白色的泡沫不间断地沸腾。鸬鹚、野鸭、黑嘴鸥早已在岸边静候多时了,只要探一探长颈,鲜味就会自动跳进嘴里来。这无疑是它们最幸福的时刻,上天又赐下了一日的佳肴。脚掌拨弄着澄澈的水面,抖擞抖擞羽翼,河边回荡着赞美的歌声。一般人绝没有机会听过,这可是野泽望独有的交响乐章。
紧邻河畔,连绵不绝的芦苇丛里遍布着鸟类的小巢。由于不必担心天敌,鸟儿们各个都当起了自大的父母亲。猎人趁机提起猎叉,用铁刺的尖头悄悄拨开草丛,然后探手去摸,一上午摸出一麻袋的鸟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要是向着地势稍高的垄上爬,运气好还能采着枣子。半红半青就可大胆去尝了,都是即摘即食。性情内敛的人,大多是腼腆的姑娘,不愿当面干那般粗野的事,往往会把果子和鸟肉放一起熬汤,端给猎成归来的心上人。
野泽望的居民是非常容易知足的。一杆猎叉,一条瘦狗,腰上一张渔网,背后一包行囊,即可四海为家。累了,风衣一裹,倚着行囊就睡;醒了,背带一系,就去寻觅食物果腹。他们的心中仿佛了无牵挂,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也不甚要紧。有时候一天也没猎到食物,他们照样用火石擦燃篝火,暖和地围拢在一起,肩并着肩,唱那自古以来口口相传的老歌。磨砂的脸颊在火光中逐渐显出血气,凭空的快乐足以让人多涨三分精神。如果碰上哪天,乐观的心态突然支撑不住生命的重量——也是常有的事——那就只哼曲而不唱词,用呜呜啊啊的曲调代替难堪的哭嚎——一个体面的野泽望人不会做这么不体面的事。哼完一宿,就可以将那无法歌唱的同伴默默掩埋了,然后继续将今日当昨日那般过活。
一切皆可以舍得,生命不存在不能或缺之物。得之为幸,失之为命,人是自己人生的过客,猝然开始,也猝然结束。
初来野泽望时,莱安什么也不习惯。不习惯乍暖还寒的气候,不习惯油鸭没有去除干净的腥骚,不习惯那群总是高歌苦难的乐天派。他满腹疑惑,万事想不出一个顺畅的理,心里烦乱如麻,却不知该如何舒心。
他常向芬丹爵士倾诉——这片荒野之上,除了爵士,他再找不到第二个能把话说到一起的人了。
“你觉得不习惯,是因为你的心不在这里。”
爵士一说话,总喜欢咧开嘴笑。哪怕被人当面斥骂,他看起来也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他从不承认自己是野泽望人,只是二十年岁月的蚀刻让他被迫沾染了这里的风土人情。“布拉班特永远是我的故乡。”他常出此言,却一次也没有再回去过他的故乡。
“我的心当然不在这里,叫我怎么能不牵挂着王城……我的父亲、兄弟、人民。”
“你随时可以回去。”
“算了吧……我虽然心里牵挂,可是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
哪怕再糊涂的蠢人多少也有所察觉,父亲沉重的偏爱与期望,兄弟的侧目与欺压,朝廷派系的暗斗,止不住的流言蜚语,都让莱安归去的心思望而却步。
“我还是想留下。这里生活艰苦,然而除了生活的苦,我不必再承受别的苦了。你笑话我吧。真正的我就是如此可悲,毫无面对现实的勇气。也许你不信,但我确实是个胆小鬼。”莱安垂头丧气道。
“嗯,甚好。我为什么要笑话你,亲爱的朋友?也许你不信,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个胆小鬼呀。”爵士捻着胡子笑眯眯地说。
“好先生,别拿我寻开心了。我知道你的事迹,雷德菲尔德的每个人都知道。是你,在战争的废墟上重建了布拉班特。要不是诺曼放的那把火,布拉班特至今仍是雷德菲尔德最繁荣的商埠。光凭这点,就已经是普通人无法企及的成就了,然而你却并未满足于既有的伟业。谁曾想到?可以说,直到你宣布处置布拉班特全部财产的那一天,大家都还以为那是你开的玩笑。一个成功的人,舍弃了他辛苦所得的成功,只为了将那条辛苦的路重走一遍。这是怎样荒唐的伟大啊?所有人都在猜测,一时间风雨满城。而你呢,你这个唯一的当事人,已经只身投入到野泽望的开拓事业中去了,让那些散布谣言的小丑们无计可施。高尚、热血、勤奋、坚定,你是我敬爱的实干家。”
芬丹爵士大笑了起来,脸孔像喝醉了一般笑成酒红色。“你是如此看待我的吗?你呀,真叫人为难。我明天该如何心安理得地赖床呢?”他躺在摇椅上,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开玩笑似地说。“莱安,就像你敬爱着我一样,人民也敬爱着你。在我眼中,你也是个勇敢而伟大的将军。先别急着否认,自卑并非自卑者的专属,丰富多变的情感才是真实的我们。”
“爵士也有想逃避的时候吗?”
“要说我么,这可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如说,逃避是我们的求生本能。人类实在太脆弱了,受伤了会痛,伤心了会哭。若要再把他拉出去挨刀,可不是要哭爹喊娘地逃么?我啊,身板脆,以前对门的混混头儿总是欺负我,把我揍到尿裤子。害得我现在一看到光头,就慌慌地绕开走。他爱揪我的耳朵,领着一群无所事事的伙计,把我揪到伯爵府邸门口。他嘲笑我说:‘你行么?你行么?’我说不行,他会一边笑一边扇我,我要沉默呢,他会笑得更狠,扇得更狠。所以那天,求生的本能逼迫我大喊‘我行!’,整条街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烧红的脸颊。”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伯爵夫人面前的,她饶有兴味的表情让我愈发战战兢兢。当时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我不行,我会被那混混们给揍得爬不起来。我必须得行,上啊,好小子!于是我就听到我的嘴夸下海口:‘夫人,如果您将爱马赐予我,我会为您带来一座城的财富。’你能想象吗?在一个害羞的孩子眼中,最可怕的不是撒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而是那个漏洞百出的谎言竟被人信以为真,这会让他善良的本心受到猛烈的重锤。我得到了那匹美丽的宝马,混混们眼馋了三个月都没顺着一根鬃毛的宝马,竟然是我的所有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