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魔女之愿-其三(1 / 1)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以前听莱安讲起,布鲁塔克的寒璃宫应是建在山上的,然而我却一直在往下走。每一扇凝聚着湿气的石门向内打开,就有一股膨胀的浊气带着大地的温暖,从脚踝缓缓漫上颈来。我不得不再一次狠下那颗不情愿弹跳的心,屏息凝神,一猛子扎入这看不见的浑水中,向着地窖的深处继续下潜。
探索狭长的隧道如在虫腹中爬行,慢则心焦,快则力竭。四方夯实的基土撑开这一处封锁的洞天,除了来去两头,没有别的出路可以期盼。要说这寒璃宫,论“寒”是不够格的,而“璃”更不知在何处寻,唯有“宫”能令我心服口服。因为“寒”与“璃”的关系,我对它能否称得上一座宫殿尚怀有疑虑,然而穿出隧道,嗓子竟先人一步惊呼起来,扑面而来的奇景直教人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中空的地洞,上由土石封顶,下则盛载着浓郁的昏沉。紧贴石壁垒砌出一条单行的石阶,攀附在地洞的边缘螺旋式下沉,像一根麻绳伸入地井,却听不见任何井水搅动的回音。前额的发梢微微颤动,似乎从地洞的深处升来丝丝鼻息般的气流。难道在那浓雾缭绕的地底之下,囚禁着什么危害人间的庞然大物?押送我的侍卫此时也不禁后退了一步。不知他心中被唤起了何种恐惧,竟让他大胆解开了我的锁链,放我一人前行。铁栓咔嚓一声迅速落下,急急忙忙切断了我们之间毫不紧密的联系。我也没觉得可留恋的,便径直沿石阶向上攀登。
原来寒璃宫确实是建在山上的,只不过入口设在了地穴里,欲入宫殿需登两座山。徒劳的折转不断消磨着求生者的意志,胆边生出的勇气也在漫长的虚耗中被脚下的黑洞吞噬殆尽。原来如此,哪里用得着担心不轨者的反抗与挣扎,这是一座在心上建起的监狱。
然而对于劳累,魔女是不怕的。如果一直望着天,脚下的黑洞也不再摄入人心。怯懦的人眼中何处不是监狱?心怀希望者不必理会。更何况,终点是看得见的。就算现在不过是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一旦开始攀登,它就一定会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嫩芽一般逐渐长大。万里长路,如果当成一趟旅行,一场用心的培育,孤独寂寞也并非多么难耐。
地洞的天顶上有一扇横放的木门,往外推开,周身立即吹起沁心的凉风。蓝色的玻璃水晶般透明,镶在菱形的窗眼上。窗外是一望无垠的天空,宛如一面倒扣的巨大明镜,泛着蓝盈盈的日光。棉云抽成丝绦,一股脑儿扔出去,在空中散逸开来,形成各式各样的窗花。地面与墙壁上,不同角度射来的光线折射出不同形状与色彩的影像,珠帘似的一串,闪动着绚丽的星光,照得我的双眼炯炯有神。比起地洞的庞大、深远,高处的几方土地仅仅是蛋糕尖上的奶油。但论及舒畅与自由,地洞远不及其三分。斯是狭室,亦能广居,盖因向往能延伸出视觉所见之外的空间。我明白“璃”字的秘密何在了,它是我历尽千辛所得的回报。
寒璃宫的上层延续了地洞的设计,台阶依旧贴着石壁螺旋上升,然而高度被半满的地砖拆成了五层,多了能摆放家具的地方。一个哑女被派来照顾我,与我同住在这宏伟得骇人的宫殿中。
哑女没有舌头,也无毛发,光溜的像个被剥壳的鸡蛋,孵在鸡肚子一般鼓出的抹布裙下。我猜了好久才明白她大概叫朱迪,一叫名字,她天空似的蓝眼睛就在长睫毛下不停地眨。
我不明白,朱迪特别喜欢啊啊乱叫,明明没什么事我也能听见她响彻云霄的尖叫。或许是长久封闭的独居生活才让她变成了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有时候,我不过是不小心碰掉了勺子,她竟如一根弹簧似的弹到门顶上。她呜呜哇哇地就开始指责我,像见了蟑螂。天可怜见,她四肢攀附门板的模样才更像只蟑螂。我除了赔礼道歉,还得帮她将碗碟杯具一一收进墙角填充着棉布的木箱里,再当着她的面把钥匙插入孔中转上三圈,直到拧不动了,才算锁好。她把钥匙当护身符一样挂在脖子上,掖进内衣里。环视一圈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厨房,这才从她脸上那对深陷的眼窝中透露出一时半刻的安稳来。
我寻思,朱迪一定知道些什么。每当她开始尖叫,高音之下,有时能听见另一个声音藏在她的叫声里窃笑。我原以为那是她叫声的回音,直到她开始抽抽噎噎地哭泣,我才发觉本该继续存在的回音已经蒸发得无影无踪。我安抚好朱迪,让她睡在我的房间。她又闹着不肯躺在床上,我只好任她钻进床底的狭缝里,没一会儿便从那里传来她疲惫的呼噜声。
我无心安睡,预感到我已无比接近寒璃宫中藏着的秘密,激动的眼珠子竟活活撑开了眼皮。于是我蹑手蹑脚掩上房门,步入夜色下的中庭。
山顶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大月如天眼,妩媚的眼眸投来如水的目光,在墙壁深蓝的底纹上荡漾出透明的波纹,宛如于深海漫游。我先来到朱迪的房间,眼见一床一被安静、规矩地安放着,再无他物了,显得此处也如水般寡淡无味。我不禁埋怨起朱迪。寒璃宫不至于贫寒,东西都是有的,只是朱迪偏喜欢将它们锁进柜子里。
朱迪的房间里没有线索,我又随原路返回,却发现房间的门不知在什么时候合上了。朱迪醒了吗?我往内瞧了一眼,她还沉睡着。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合上门,下去一楼。
朱迪之前大闹了一番,我们还未来得及整理厨房。可是现在,我分明看见原先掉在地上的碗勺正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洒了汤的地板也干净了,酱料罐头都盖上了盖,在搁板上一字排开。
我的心顿时被揪住了,也忘记了呼吸。干净整洁的厨房纤尘不染,如同重新生长出来的一样,连魔法都做不到这般彻底。我呆立在门口,没勇气往前踏上一步。别说触碰,即使只是一个吐息,仿佛都要玷污了这块刚被洗礼过的圣地。灶台的角落里,一点烛光在烛芯上寂寞地摇曳。幽暗的影子在我面前如芦苇摇摆,像是在询问着我,一切既已安排妥当,我又为何而来。
我不禁后退了两步。此时云层遮住了月光,黑布蒙上了天眼。万物消失的世界里,只有我与那盏烛台在黑暗中孤独地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