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魔女之旅-其六(1 / 2)
“妮娜!妮娜!”
我几乎要喊破了嗓子。无数只大手撕扯着我的身体和头发,它们捂住了我的嘴让我发不出声,我只能呜呜地呼唤。视野里塞满了蠕动的肉块,像沙丁鱼一样挨挤着游走,又像一串巨鲸吐出的泡沫,从海底向上攀升。
妮娜在哪里?我看不见她的模样,听不见她的声音,手脚毫无知觉,仿佛我是一块石头在深渊中无限坠落。当一颗焦急的心得不到渴望的回应,当一个彷徨的灵魂在暴风雨的孤海上随波飘零,当一个人感觉到无依无靠,那么他必定且唯一会做的就是寻找一个依靠。不论是非曲直,不论有无用处,只要是伸手就能够到的东西,都是能让我脱离苦海的菩萨。对于一个绝境求生的人,指望他的智慧还不如指望他的运气。而正如每一出悲剧的受害者那样,运气是世界上最不能指望的东西。
于绝境之中的我,所能借助的力量,只有魔女。
魔女之心回应了我,它在我体内化作一捧炬火。熊熊火焰从我的耳朵、鼻子、嘴巴……从每一个皮肤的毛孔中向外喷射而出。我是火,是熔化的炉心,是燃烧这一概念本身。我能让木头燃烧,让毛皮燃烧,让金属燃烧,让石块燃烧,让尖细轰隆的声音,让潺潺灵动的水纹,让凛冽窒息的狂风,让深邃悠远的黑夜,让地狱深处的烈火冲破九霄云外的天堂,让空间所承载的全部属性有且仅赋予其燃烧。有形化为无形,无形化为空虚,当森罗万象仅用燃烧就可以概括,那么语言还有什么魅力可言呢?乾坤已然失色,燃烧让万物归一。魔女想要毁灭一切,那么一切都将随着燃烧被从存在中抹去。
“妮娜……”
我站在空空的大地上,没有山水,没有草木。脚下踩着的,空中飘着的,都只有柔软至极的褐色的细沙。我完全认不出村子的模样,这里比沙漠还要荒凉,更像是一颗刚从星云的尘埃中诞生的星球。谁会相信,这里在几分钟前还是一个藏在森林深处的人间仙境。
“妮娜……”
我喊着妮娜的名字,一边走一边寻找她留下的痕迹。森林大火算什么?魔女毁灭的力量是最干净、最彻底的。看这崭新的还未开化的土地,连造物主都在等待着降生。妮娜,别说妮娜了,给我一片叶子、一块瓦砾都好,告诉我,让我相信我确确实实没有被困在梦境。
“妮娜!回答我!妮娜!”
我在平原上狂奔,深褐色的大地,浅褐色的天空,一条青得发白的地平线从远方倏地拉近,仿佛火车穿出长长的隧道,一猛子扎入光明的水潭。我终于看见了森林的边界,绿色的带子逐渐变宽,在晨光中渐渐显露出它葱郁的纹理。森林啊,它怎么离得这么遥远?我应该从未离开过森林,现在却仿佛是第一次来到它身边。
我的脚步停在森林的跟前,张开双臂环抱住巨大的树干。脸颊贴着粗糙的树皮,垂头,垂泪。这棵树生长得健康而结实,树冠伸得又高又茂密,如果它不是只有半边身子,如果我没有摸到它被切割得平整匀称的白色木芯,我还能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幻觉。
“妮娜……”
每当喃喃妮娜的名字,我便双腿发软,两臂无力。妮娜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缕青烟,仙境中走出来的仙子又走回仙境中去了。森林的大火会造成混乱的动荡,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然而魔女的大火却是寂静无声的。它是程序性的消亡,像按下了一个删除键,一块填满了字符的格子立刻又变回了均一的白色。头皮剃出了一块白斑,周边的头发依旧生机勃勃。如果说对机器最高级的赞誉莫过于像人类一样思考,那么对人类最低贱的诋毁莫过于像机器一样行事。有序的屠杀比无序的破坏更令人发指就在于此。一场触目惊心的惨剧竟然通过了理智与情感的层层审查,犯下这一非人行径的真的配当成人类的一员吗?
“啊……”
我丧失了语言,像婴儿一样无力。指甲挠着树皮,浅浅的白条上很快就留下了一道道灰褐色的深坑。痛苦令我疯狂,然而更让我难以释怀的不是失去了妮娜,而是我自己。身为魔女的我令我最为憎恨和恐惧。
个体力量的极致会倾轧他人生存的空间,不被约束的权力会无尽地扩张边界,终至无可匹敌。其结果,正如我内心的痛苦如吞千针,却丝毫不敢发泄出一成的悲伤。魔女一个吐息就能击溃百万大军,一阵怒吼就能引发地震海啸。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瘫在地上,我薄如蝉翼的指甲也能轻易掐断这棵巍峨的大树,我婴儿般的哭嚎也足以摧毁整片森林。
我犯下了滔天罪行,却连忏悔都必须小心翼翼。即使是无心,我的一举一动也关乎着数以万计的存亡。这就是夏洛蒂为什么会说,魔女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让我死吧!有什么可以杀死我,就给我个了断吧!”
我不能再见到小叶了,不知道我一个念头,她是否也会像妮娜一样香消玉殒。我多活一天就平白给他人增加一份危险。只要我还活着,妮娜的悲剧会在我的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现。没有人希望我活着。怪物,只有死亡才是它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