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月入怀（1 / 2）
时值隆冬腊月，新年日近，偌大个未央宫皆沉浸于灰冷阴霾之中。殿前玉阶上白雪星星点点，被狂风一遍遍肆虐扫涤，便寻个低洼之地安歇去了。而殿阙廊台及四门之侍卫，若铁甲蚁虫般伫枪而立，更显得四野夷敞、严寒肃杀。
于未央宫省中前殿之北，皇帝寝宫宣室殿东翼之麒麟殿内，虽四壁冷艳肃穆却温暖如春。此刻殿内设宫廷宴席，但见步帐飘彩，两列宫女各执法乐，宫娥展袖歌舞诵唱；而殿堂两侧酒席旁，西列有新帝刘欣男宠－－弱冠少年的驸马都尉兼侍中董贤，董贤之父云中侯董恭及未央宫中常侍王闳；东列盘坐有刘欣岳丈－－孔乡侯傅晏及新帝舅父卫将军丁明。皇帝刘欣居中盘坐，见献食丞将肉食八珍之驼峰肉炙端将上来，便手持宝刀分割多块，着御侍女官一一飨呈于诸皇亲近臣。
“今日早朝，诵誉王莽者多如牛毛，奏牍累累。今冬王莽赊粥济民，乃博取贤德之名耳，前日竟因奴杀子，藏虎狼之心日盛！丞相王嘉、大将军韦赏、光禄大夫息夫躬及中垒校尉刘秀联名保荐，欲公车召之还朝！”刘欣说罢一脸嫌恶，遂顿了顿黑金长冠，又将赭黄赤龙彩袖狠狠一甩，方端起宫廷百未旨酒，怒斥道：“朝廷之上，群臣吠吠，然丞相王嘉，其势更甚，昔日弹劾孔光，今又举之，且言司马之位空虚，复欲荐王莽代傅喜迁任大司马之职！好生气恼矣！”
卫将军丁明见皇帝申饬丞相王嘉，便将卮中百未旨酒一饮而尽，趁酒意微醺反驳道：“陛下容禀，丞相公心举贤，此心昭昭；王莽因奴杀子，日月可表，乃大贤之举兮！”
傅晏见皇帝略有不悦，为岔开话题，便以剑尖剜起一块驼峰肉炙送于口中，边嚼边嗫嚅道：“驼峰肉炙，外脆里嫩，肥而不腻，润燥滋阴，乃宫中一绝兮！”董贤闻听此言，手握玉卮，娇嗤道：“此酒甚烈，贤不胜酒力；驼峰肉炙形同脂膏，亦略有土腥之气，诸公请便，善者多食！”中常侍王闳闻听此言，嗤鼻调侃道：“侍中当归家奉陪细君，宫中粗膳，焉配侍中身娇肉贵？”
刘欣闻听董贤之语，忙令献食丞回庖烹烤牛腩炙，又令御侍女官与董贤重斟马酒浆，末了上前拍了拍侍中董贤之肩头，醉意朦胧道：“君不见朝堂之上，妖魔鬼魅倾巢而动！个个将朕与圣卿支架炙烤，仅缺蘸酱耳，空留乏累。圣卿！”刘欣趁酒意微醺，有意拽起董贤，挥袖直指御座，哑声铿锵道：“吾欲效尧禅舜，何如？自古帝家，乃贤者居之。圣卿克娴内则，性行温良，朕心甚慰，有心予祚天承，卿当逞勇，尽可居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董贤傅晏等众臣赶忙跪伏于金砖之上，头若捣蒜，浑身筛糠。刘欣龙袖一挥，上前拉起董贤之手，宠溺道：“圣卿自小伴读于朕，忠心可鉴，便赋卿殿前骑马，夜宿宫室。今日盛宴，为表朕心诚笃，当于殿前立誓，天家之位，君尽居之！”
董贤闻听颤栗不止，忙离案伏首谢罪。中常侍王闳膝行泣劝道：“陛下慎言！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之穷。统业至重，天子之戏言！”皇帝一听怒火中烧，当即贬王闳为皇门值守。
董贤已知今日之事必成祸端，遂向刘欣再三谢罪，方起身哭诉道：“陛下待臣，万死无以为报。金殿易位，小臣定死于乱枪之中。万乞天家莫开金口，圣卿惶恐！”刘欣一听气汹汹趋至温室殿，一脚踢翻云母屏风，又挥手将满案奏牍抛得满堂皆是。
诸臣忙跟至温室殿，又伏跪于地，浑身乱颤。有两黄门小跑躬身拾捡，被刘欣厉声呵斥出去。刘欣背手思忖一阵，又斟酒一卮，兀自一饮而进，末了长袖一挥，便以袖遮面道：“朕心惙悴，诸卿且平身，兹便御驾长乐宫，谒见东宫太皇太后！”
刘欣坐便辇上紫房天桥廊道，直奔长乐宫西阙而去。经黄门令通传，进得长信殿，宫婢内侍皆伏跪一地。见殿壁却是以花椒和胶泥涂抹，壁面披紫绛暗纹锦绣，以香桂为主，设檀香云母屏风。殿梁吊鸿羽绸帐，地铺猩红色西域毛毯。有一老妇人身穿华服，正坐靠软榻，于错金博山铜炉前暖着双手，和一宫妃促膝谈笑。
刘欣听宣进得暖阁，赶忙行跪拜大礼，末了又向宫妃施拜。此老妇人，实乃王莽之姑母，当朝太皇太后王政君是也；而宫妃也非寻常妃嫔，其能歌善舞，勾人魂魄，又独创踽步掌上舞，乃深得成帝宠幸之赵氏飞燕，当朝之皇太后。
刘欣施礼问安后赐座下塌，端起宫婢冲泡之玉盏，细细品尝。太皇太后着班尚宫将刚上的紫栗糯糕递呈刘欣，诧异道：“宫中事务烦杂，和儿不于金殿理事，来此东宫作甚？”
刘欣一听，半张面颊略一抽搐，尬笑道：“祖母又怪，孙儿谒拜祖母，有何时辰可言！数九寒冬，朕忧祖母宫中御寒诸物可曾俱备，炭炉周全？”太皇太后见刘欣言语飘忽，便诘问道：“御寒诸事自有少府打理，和儿此番，定有龃龉，不妨直言。”刘欣便哑声低语道：“祖母可曾听闻王莽杀子事？”
太皇太后闻听此言，并未惊惶，且漫不经心道：“王莽因奴杀子，老妪不觉孤玄。其自小崇尚人无贵贱，机遇均分，法不阿贵，理不护亲，乃一视同仁耳！”
刘欣酒意清醒仍佯装微醺，踉跄趋至榻侧和赞道：“外叔翁三星高照，美誉日隆，先遣私田于流民，赊粥赈灾于后，又亲斩杀奴之王获，大义灭亲，乃当世贤德之翘楚，无出其右者也！”皇太后赵飞燕点头抿笑道：“和儿终是弱冠而立，有立辩忠奸之才，明君诤臣相得益彰，乃民之愿、国之福也。”
刘欣勉强吃完糯糕，低头嗫嚅道：“和儿愚昧，一隅蕃王忝居大宝，全仗祖母、太后倾心庇宥。祖母年逾花甲，孙儿行难绕膝，今与叔翁讨个恩典，召其还朝伴驾左右，侍奉太皇太后长乐未央哉！”
太皇太后闻听心中好一阵曛暖。皇帝刘欣虽非谪孙，也算亲手圈定。当初和儿敏达聪慧，于宗亲子弟中脱颖而出，便与皇后赵飞燕及大司马王根于长乐宫前殿商议，着立定陶王刘欣为太子，潜居明光宫。太皇太后念于此，便嘱咐皇帝道：“前朝之事，非后宫所能置啄也。不似傅后，于前朝左右掣肘，致皇帝形同沐猴。惑疑之处，自有三公悉心辅政！和儿勿忧！”言罢便回寝宫小憩去了。
刘欣折回宣室殿，早有黄门将奏牍井然摆于案头，遂翻看具名，乃贤良大臣周护，奏议内容仍荐表王莽，随手抛之殿角。无聊至极，便靠于暖榻之上和衣假寐，忽见黑风骤暗，一蟒龙自蛋内孵出，瞬间丈余，盘于梁上，焰目直直盯住自已。刘欣赶忙退后，突然蟒龙直冲下来，血盆大口罩于面前，腥气扑鼻。其往后急退，竟躲避不及，忙瘫倒惊呼，便由左右黄门跪地托起……原来是个梦。
少府董恭忙上前侍刘欣擦把冷汗，刚搀扶坐于暖塌之上，便有宫人报知皇太后驾到，刘欣刚要起身躬迎，赵飞燕早已飞身入内。见礼毕，赵飞燕已于暖塌之上，流光双眸正审视着自已。刘欣忙起身揖礼道：“母后驾临小居，儿臣这厢有礼！”“和儿但请蹀躞宽心。”赵飞燕绕案而行，一边窥视累累奏牍，一边扬袖摒退左右，莺声细语道：“母后自紫房便道而来，无人得晓。傅宫太后屡屡宣室干政，母后勿敢造次，观和儿批奏天下王事，便已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