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笔落惊风雨 袖染墨香泪沾巾(1 / 2)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宋亮坐在傍晚黄昏卫府后花园的长凳上。一脸的忧郁,这张俊俏的脸在黄昏下的余光中,显得特别挺拔俊朗。
一连三日,宋亮都来到这假山后的长凳旁,等待着那个倩影的出现。越是孤独的人就越是渴望。在提心吊胆的危险中也永远有一种对美好的向往。宋亮几天都睡不好了。总是在夜晚的梦中惊醒。有时是一只握着竹笔粉彻玉雕的手,有时是一只素手倩云,指尖翻飞调琴的手,有时是一只握着窝窝粗糙而温暖的手。每一只手都不停在他眼前萦绕着,却最终都在不停地恍惚中化为火光中的灰烬。
这种无法摆脱的恍惚,总是让他惊醒在黑夜中。卫府不是凉州的庄家村,也不是朱雀大街上的怡翠栏,这里只是又一个他勉强可以苟延残喘的地方。
在这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定。或者对于他来说,从张寡妇葬身火海的那一刻起,整个世界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方寸能让他体会到安定了。
无形的压力只是来源于他的内心,而他却不敢表露在外。几日下来,活得极为辛苦。只是他的掩饰却十分完美,上到家主卫许,下到管事和下人都没有任何察觉,人人都以为新来到府中的幕卿宋公子是个温文尔雅,行事妥帖的君子。宋亮在卫府中的大多日子也都是在无所事事中度过。
不过内心的焦虑还是无时无刻在影响着宋亮。宋亮迫切地想要接触到卫家的核心利益,但这一目标对于目前的他来说,还是太过遥远和不切实际。他只能静待时机,等待一次合适的机会。
距离庄如雪的入卫府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事情已然迫在眉睫,可是他却始终没有好的应对之法,留给他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了。
每当黄昏临近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静静地坐在后花园的长凳上,他想要再次见到那名神秘妩媚的女子。也许只有见到她,宋亮才会暂时忘记那些压在他心头的烦恼和挥之不去的忐忑。这种让他自己也觉得可笑的贪心给了他难得的一丝牵挂。即使这只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种无法实现的觊觎。
这让人无计可施,又令人倍感绝望的宁静,却意外地被两天之后的一件琐事而打破了。
其实这件事对于宋亮来说,应该算作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幸运。最值得感谢的便是卫家的这位大少爷卫洪。
在宋亮来到卫府第三天的午后,沉寂了多日的卫洪终于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开始了自己的表演。正是这场演出为宋亮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机会。在宋亮与卫洪第一次在卫府见面的时候,宋亮便曾经安抚过卫洪。虽然宋亮自己心里知道,这只是一次缓兵之计,必然不可能真的糊弄得过去卫家大少爷。但他还是没想到,这缓兵之计的效果却只有短短的三天。
刚过晌午,卫家大少爷便急不可待地寻找到宋亮,追问宋亮与庄如雪沟通的结果。
起先宋亮只是一顿推托,借口便是卫老爷交代的事务繁多,自己刚入府还有许多需要整理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抽身去往怡翠栏。而且要去怡翠栏找庄如雪,还是得先去请求卫家老爷的允许。
卫洪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他哪能听得进去宋亮的这些啰里吧唆。
他一听到宋亮还尚未求得他老爹的允许,便焦躁不安起来。卫洪一把抓住宋亮的衣袖,拖着宋亮,便一路小跑地向卫许的书房而去。
来到了父亲面前,这位大少爷先是一顿胡搅蛮缠的强词夺理,接着又是一顿死皮赖脸的摇尾乞怜,最后再加上感天动地的一番哭鼻子抹泪,说辞自然还是之前的那一套罢了。
这一通昏天黑地的纠缠,把卫许和宋亮两个人都闹得鸡飞狗跳,头昏脑胀。
眼看着二人被卫洪折磨得一筹莫展之时,却听见门外小厮突然急匆匆地跑进门来,神色慌张地向卫家父子二人禀报:“老爷,少爷,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来了。”
只这一声‘大少奶奶’出了口,却见如混世魔头一般的卫洪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张猥琐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浑身像爬了跳蚤一般的局促不安。
而一旁平日里老成持重的卫许听到了儿媳妇要过来,竟然也意外地开始整理自己的衣冠,重新摆起家主古井不波的从容,来到了中堂主位安定地坐了下来。
卫许抬头用不急不缓的语气对下人说道:“还不请少夫人上来!”
下人唱了个喏,便下去传话了。
见此古怪的情形,宋亮也不觉心中诧异。卫家这对父子对这位少奶奶的态度无不流露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庄重和谨慎。
作为家主的卫许,不得不说略微有些过于在乎了。而更令宋亮感到诧异的是,平日里混不吝的纨绔少爷卫洪明显对自己的正房发妻流露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始于心,发于外,在宋亮的眼中根本无处遁形。
不待片刻,正堂门前一个俏丽的身影一闪而入,整个卫府正堂门内忽然间便弥漫起一种女子身体自然发出的淡淡清香。
女子款步走到堂前,双腿并拢微微一躬身,如空谷幽兰般的清丽声音在堂中响起:“妾身卢氏拜见公公,拜见官人。”
这位自称卢氏的女子,便是卫洪的正妻颍川卢家的庶女卢缨儿。卢缨儿与卫洪成婚三年。一直是有口皆碑的贤妻。为人谦卑有礼,善解人意,卫府上下无不对她交口称赞。
宋亮双目精光一闪,心中一惊,眼前这人不就是前几日在溪水旁凉亭处荡笔的红裳女子么?
宋亮这一段时间来每每在假山后翘首企盼却不可得见。今日才得知这位让他魂牵梦绕的美妙女子,竟然是卫府的大少奶奶。这种意外让他心中既欣喜又不安。
卫许见儿媳上前拜见,也捋着胡须正声问道:“缨儿,不必多礼。多日不见,你一切可好?”
女子忙应答道:“多谢公公体贴,托您的福,我一切安顺。”说完忙又做了个万福。女子一抬头,一双媚眼便瞥见了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的卫洪。
卫洪见到自己的娘子看向自己,显得更加惴惴不安,手脚都紧张得开始骚动起来。
他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双脚也不停地前后挪动着。他张口结舌地用颤抖的声音唤了声:“娘,娘……娘子。”
而少妇却丝毫没有任何慌张局促之态。她见夫君与自己答话,好像是感觉非常开心,笑脸如花,面带关切地说道:“官人,几日不见,你倒是消瘦了许多啊!”
这本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寒暄,却让卫洪诚惶诚恐起来,全然没有了平日里混世魔王的架势。
卫许见自己儿子慌里慌张不成器的样子,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心想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竟然在自己媳妇面前露出如此狼狈不堪,低三下四之丑态,实在是丢尽了卫家的颜面。
卫许不忍让卫洪的尴尬继续下去,便有心打圆场替他解围。他故意岔开话题,指了指身旁的宋亮对儿媳妇说道:“缨儿,这位是宋公子,是我好友曹公的义子。从西凉来到许都,为人颇有才学,刚刚来投奔我卫家。你且认识一下,以后会是我卫家的重要助力。”
卢缨儿抬起眼,便望向了一旁的宋亮。
不过此时的宋亮,心中却是惊讶莫名,他还是真没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神秘女子,竟然会是卫府的大少奶奶。
色中饿鬼一般的卫洪日日在外寻花问柳,宋亮自然觉得这卫府的少奶奶定然是姿容欠奉。却没想到是如此一位娇媚的女子。所以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好一会,直到见到卫许也转过头注目自己。才发觉了自己有些失态,便急忙施礼道:“夫人,在下宋亮,这厢有礼。”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卢缨儿微微一笑,一双如玉葱般的手从宽大的褚红色的宽大袖袍中滑出。抬到胸前,盈盈一礼。这双无数次让宋亮魂不守舍的双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此时的宋亮已经被这双纤纤玉手搅得意乱神迷。不过他的这点心思卢缨儿自然无从得知,略一施礼之后便庄重地坐在卫洪身旁的下手位了。
不久之前,还在为庄如雪入府之事争论不休的三个男人骤然间安静了下来。喧嚣的内堂此时竟然鸦雀无声。刚刚争论的话题此时自然没有办法再继续进行下去了。三个男人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中庭静得仿佛连银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卢缨儿这种大家族出身的名门淑女,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定力,天生就有一种缓和如此尴尬的局面的本能。她端起茶杯微微呷了一口茶。不急不忙地悠悠说道:“听闻官人今日要纳妾,不知谁家的姑娘这好福气。官人也不曾告知于我啊!”卢缨儿一脸的笑容,声音如银铃一般清丽欢快,让人丝毫听不出他心中有任何幽怨,反而透露出一种真心替夫君开心的喜悦。只是这说的言语,却反而像一把软刀子扎在卫家父子心里,让二人此时的心中都极其煎熬。
卫洪满面涨红,眼光闪烁不定,一脸的局促不安,连忙说道:“夫人,此事还…。”
卢缨儿弯眉一挑,望着自己的结发丈夫。
卫洪知道这件事始终要过卢缨儿这一关,避无可避。他略微一停顿,反而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斗志,横下一条心,朗声继续说道:“夫人,我与那庄如雪情投意合,请夫人成全。”这言语掷地有声,似乎内含着十足的气势。倒是比此刻在一旁唯唯诺诺的自己老爹强上了不少。
卢缨儿面不改色,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说道:“官人,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官人若是要纳妾,也是老爷和官人,说了算。哪里轮得到妾身多言。只要是家世清白,人品贵重的女子,官人自己做主即可。”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瞟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卫府老爷。
卫洪心里知道,庄如雪出身青楼,一介清吟小班,无论如何和家世清白,人品贵重八个字沾不上边。被卢缨儿这一句直接憋得说不出回来。涨得满脸通红。
宋亮看见卫洪这个模样,心里暗暗高兴,心想若是因为这个大少奶奶,让卫洪迎娶庄如雪的计划泡汤,岂不是直接把庄如雪救出了火坑。也算完成了庄如雪的嘱托。心中希望卫洪知难而退,早早打消念头。
却听到卫洪突然说道:“这庄…庄姑娘知书达理,端庄贤惠。如果进了卫家,一定会恪尽其责,对你尊敬有加,好好地服侍你的。”也不知道平日里不学无术的卫洪从哪拽来了两句词,说得倒是真心诚意。
卫洪一脸恭敬地看着卢缨儿,满眼都是恳切的目光。
卢缨儿转脸面向卫洪,脸上又一次荡起如桃花一般的笑容,全然没有了当日在溪边荡笔时的幽怨神色,她温柔地说道:“官人,此事乃是天大的好事。多一个妹妹为我们卫家开枝散叶,为卫家分忧。我自然是不会反对的。”边说着边看向坐在一旁老僧入定的卫许,接着说道:“卫家纳妾乃是大事。你我二人成亲三年,一无所出。此乃大不孝。我作为卫家嫡子正妻是有错的。此事本不应由官人劳心,我应该早早安排,却烦扰了公公与官人,实在是罪责难逃。请公公处罚。”卢缨儿边说,边露出了一脸的惭愧神色。
卫许抢先说道:“哪有此事!缨儿你多心了。我父子二人从未因此事怪罪于你。不过,洪儿是独子,卫家传宗接代自是大事,我想若有好的姻缘,倒也不妨寻得一良人,替缨儿你分忧。如今洪儿既然有了中意之人,不如就依了他的意思吧。你看如何?”
宋亮在一旁,又一次惊异于作为卫家家主的卫许为什么对这卢氏如此恭敬。
卢缨儿嘴上礼数一样不少,目光中却显露出一股股的轻蔑。虽不易察觉,但宋亮却在她的眉宇间见微知著有所察觉。这种情绪旁人不知,宋亮这半生浮沉自然心有体会,这便是他一介寒门在初涉许昌之时,日日面对无数的世家子弟面对着像他这样的寒门时最熟悉的表情。
卢缨儿依然保持着儒雅的微笑,对卫许道:“公公,纳妾自然是要的,卫家的香火比天大。不过我们卫府的门槛也不是谁都能迈进来的,一个青楼楚馆的娼妇恐怕还没这个资格给您敬茶吧!这件事不仅是对卫家,就是我那远在颍川的卢家也会因此颜面扫地吧!”
这少奶奶笑容满面,话语却冰寒刺骨。让一旁的卫洪坐立不安。看来这庄如雪的底细,卢缨儿早已经了如指掌了。
卫洪听得此言,心急如焚。心知再不辩解几句,这纳妾一事恐怕就泡汤了,忙呛声说道:“娘子,庄大家其人虽是青倌人,却卖艺不卖身,不似你说得如此不堪。”
卢缨儿看向卫洪,柳眉一挑,说道:“官人,今日说起话来倒是底气十足。不似平常与我相处时的寡言少语。看来这庄姑娘在你心中分量倒是不低啊!”
卫许心中慌乱,紧张的身子都左右摇晃起来,忙说道:“娘子你不要多心,我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卢缨儿目光灼灼地盯向卫洪,呵呵了一声,从嘴角里挤出一句说道:“庄如雪美么?”
突然的这一问完全出乎卫洪所料。卫洪更加不安起来,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语塞当场,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
宋亮见卫洪面有难色,心里正在窃喜。抬头却看见卫家老爷卫许,正在向他使眼色。
宋亮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卫老头自己不便出声,想让自己给他儿子解围。只好上前搭腔说道:“少夫人,那庄如雪我也见过。姿色平平无奇,不过好在一个冰清玉洁,论风姿绰约,温婉贤淑不及夫人之万一。”
卢缨儿转身看向宋亮,一双媚眼仿佛能穿透宋亮的一切,略带讽刺地柔声说道:“冰清玉洁,宋公子这四个字用在一个青楼妓院的头牌身上,倒也是妥帖得很啊!”
三个男人沉默不语都有些局促,卫家中堂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反而是卢缨儿这个女子十分淡定。她回身又坐回到木椅之上。拿起茶盏轻轻地吹了吹,又呷了一口,丝毫不减卫家少夫人的端庄清雅。如画的笑脸又重新在她俏丽的面容上绽开。
她轻柔地说道:“妾身也只是怕官人被人蒙蔽,吃了暗亏。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把什么不三不四之人招惹进了卫家,也是我这卫家少夫人的失职。不过…,官人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宋公子又对他评价甚高。那妾身何必枉作小人,自然就依了官人吧!”边说着边抬头望向一言不发的卫家老爷卫许。
卫洪听得此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欢天喜地地说道:“谢过娘子,谢过娘子。娘子如此善解人意,为夫深受感动。”说罢便想去拉住卢缨儿的玉手。
卢缨儿看也没看卫洪一眼,躲开卫洪伸出来的手,幽幽地说道:“官人,不必如此,为卫家开枝散叶本也是妾身应当之事。”
卫洪伸出的手没着没落,白白讨了个没趣,脸上不免有些尴尬。但这点侮辱和心中的喜悦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喜出望外地起身对着在正堂不动声色的卫许说道:“父亲,儿子这就去好好安排,准备下娶妾的事。”满脸快乐绽放在他尖嘴猴腮的面孔上,让他的脸显得格外不协调。
卢缨儿一句话也没说,静静的端坐于中堂,只有头上坠马髻上插着的鎏金钗在微微晃动着。
自卢缨儿进门,服侍礼数,言谈举止没有一事不周到的,没有一事不合规矩的。这就是世家大族十几年来的修养浸润。但此时略微晃动的发髻,明显已经是她心中怒火隐忍的极限了。
卫老爷子还待要再开口。却听到卢缨儿忽然转换话题,她不急不缓地说道:“公公,汝南的商道最近贼寇猖獗。若是继续按照之前的行商路线运作,危险过高。我已经命卫良找雍州的屯粮大户从冀北送粮去往邺城,并州的周氏也会协助从司隶来的粮草供给。三月余,便可入许都。有了他们的补充,我们之前从汝南进货的粮食,不如先停一停吧。”
卫许微微一皱眉,说道:“汝南商路之前是信阳李家帮助我们操弄,如今突然停下,恐怕…。”
卢缨儿朗声说道:“李家是已故老夫人的胞弟,这突然停下来,确实是影响比较大。但是老爷,汝南实在是危机四伏,儿媳这么做,也是实在不得已啊!”
卫许面沉如水,想了一会,才微微一笑说道:“缨儿做事,一贯谨慎利落,为父放心。此事你自决即可。呵呵!”
卢缨儿接着说道:“这次粮道改路转运,毕竟还是需要找一个人全全统筹协调。我想这件事交由卢俊来负责。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卫许说道:“这次粮草供应虽然不从汝南运作。但李家协助我们卫家操持粮草买卖已经多年,经验老到。这次就算是从冀北和并州转运,应该也不会有差池,缨儿你看,是不是…。”
卢缨儿也笑着对卫许说道:“老爷,卢俊和凉州地方关系熟络。之前整个凉州到许都的粮道关系都是卢俊一手打点的,交给他办一定会得心应手。老爷您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