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恨春归无觅处(2 / 2)
“大人……”慕然这才听出来是展青痕的声音,没有回头,眼睛盯着缠在自己脚上的白雾,说:“这,这是什么?莫大哥他……会不会有事?”
“这是雾镜障,他陷阱去了,现在在幻境里,你如果贸然过去,也会被拖进幻境里。”展青痕低声解释着。
这时候慕然脚上的白雾慢慢退散,消失在了水面上。展青痕拉着慕然远远退开,慕然这才看清,平静的水面之下,一直潜伏着不明显的雾气,而莫燚遥也是被那些雾气笼罩着。
“大人,您怎么会在这儿?”慕然暗暗惊叹,如果不是大人及时出现,他也免不了赔进去,但是似乎也出现得太过及时了,明明片刻前,这里还没有其他人。
“这不重要。”展青痕简言意骇地回答,眼睛盯着水面上的莫燚遥,说:“你知道他的过去吗?或者,他有什么执念?”
“莫大哥吗?我到衙门任职才一年,他也不会和我们讲这些,我只知道他是孤儿。”慕然不明就里,问:“大人,您问这个干什么?”
“这个水潭,里面潜伏的是一些能制造幻境的雾灵,它们深谙人心,会制造出莫燚遥最渴望的景象,让他陷入其中,永远不会醒来。”展青痕皱着眉,似乎情况很棘手,说:“这是几陌山对外来求学之人的试炼,只有内心没有魔障,清净空明,才能摆脱雾镜障。”
“这……”慕然愣了一下,说“什么清净空明,只要是凡人,怎么可能做到,谁还没个念想和奢望啊!”
“不是这个意思。”展青痕伸手拍拍慕然的肩膀,说:“不是说一定要做到四大皆空,毕竟就算圣人也难免有虑,是说,不该有的执念,放不下的业障,除不去的心魔,总之是人心比较黑暗的东西。”
“莫大哥内心怎么会有黑暗?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慕然一着急,说话都有些大声,为了莫燚遥据理力争,维护他光辉伟岸的形象。
本来这个严肃的危机时刻,展青痕是绷着一股弦的,但是慕然这种护犊子的感情,愣是让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慕然大吃一惊,看着展青痕:“为什么要笑啊大人,莫大哥他真的就是这么好!”
“抱歉。”展青痕赶紧为自己的失礼道歉,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我说错了,不是黑暗面,就是执念什么的,你看你说他是孤儿,如果他在幻境里有一个其乐融融的家,他就会沉溺下去,不会醒过来的。”
展青痕换了一种说法后,慕然显然就能接受了,毕竟执念这个词,听上去比黑暗邪恶这种词好多了。
“那有办法救他吗?”慕然问。
展青痕摇头,说:“目前不知道,我是没办法涉水去救他的。”
慕然看着展青痕,一向木讷的脑袋瓜居然通透地理解了他的弦外之音——大人是一个内心有很多黑暗面的人!
嗯,对,就是这样!
果然,也被慕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展青痕是个站在断崖边缘的人,虽然他表面看上去云淡风轻,是个不畏世俗,不惧暗黑的清风之人。但是真正内心的泥泞,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是个有着无数执念的人,他若是踏入那个幻境,他会永远地沉溺下去,没人能唤醒他。
所以,他只能是个孤身前行的人。
“我,我觉得,我可以……”慕然有些犹豫,看着漂浮在水面上昏迷不醒的莫燚遥,还是说出了想下去救他的想法。
展青痕看着慕然的眼睛,说:“有些时候,你自己内心的执念连你自己都不清楚。或许你觉得你目前不会有执念,但是贸然下去还是太危险。”
“那,莫大哥他……”
展青痕抬起手阻止了慕然后面的话,说:“慕然,你会吹笛子吗?”
慕然不明所以,愣愣点点头,说:“学过一点。”
“我教你一首曲子,待会你在岸边吹奏,我下去救他。”展青痕目光坚定清亮,说:“曲子是我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听着曲子,我才能明辨幻境与现实,你要记住,曲子无论如何,不能停。”
“这么,简单?”慕然看着展青痕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支碧绿的玉笛,那支玉笛周身遍布着深深的裂纹,与浅浅的绿色玉泽相互缠绕,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小子,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展青痕咬破指尖,用鲜血在慕然的眉心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咒,随即金色的光芒一闪,血咒融入了慕然的身体中。
“如果你的笛声断了,我会沉溺进幻境里。”展青痕再三叮嘱,目光邃然。
慕然握紧笛子,笃定地点头,开始认真记着展青痕教的曲子。
这支玉笛,是展青痕修习开始便随身携带法器,里面浸染着他的灵力和血魄。也是在如今这个环境下,能完好让展青痕保持清明之心的物件。
慕然虽然平时像个木头,但关键时刻毫不含糊,展青痕教他的曲子,他没一会儿就全记了下来,只是乐理方面天赋有限,吹奏的曲子实在是呕哑嘲哳,令人不敢恭维。
展青痕一脸呆滞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还可以吧,大人?”慕然小心翼翼地问。
展青痕默默压下心里咆哮的声音,十分虚假地夸赞道:“慕然,你真的,是个天才啊……”
“真的吗?我小时候可喜欢乐器了。二胡啊,唢呐啊!就是师父都嫌我笨,教我几天就不教了。”慕然十分委屈地和展青痕诉苦。
但是展青痕觉得,那些师父估计是实在听不下去慕然的魔音绕耳,为保小命才离开的,不然活活被慕然气死也是有可能的。
“有时候,有些东西,的确强求不得……”展青痕苦口婆心地提醒慕然,不过慕然睁大他那无辜的大眼睛,表示他听不懂。
展青痕放弃挣扎,面向水面,说:“开始吧,记住无论发生什么,笛声不能停。”
慕然郑重地点头,把笛子凑到唇边,吐纳气息,十指翻飞,开始吹奏曲子。
这是穹天司在祭祀大典中吹奏的曲子,也是师父教他的第一首祝颂之乐,他对此印象深刻。
踏入水中的那一刻,水底潜伏的白雾即刻顺着展青痕的双脚缠了上来,顺着腰部往上爬。展青痕觉得脚上重如千斤,艰难地朝着莫燚遥走去。
一步一步,展青痕觉得这小小的距离好像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他喘息着,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耳边依旧弥漫着那首曲子,虽然难听至极,但是却让他无比安心。
他好不容易接近了莫燚遥,可是在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刻,周遭突然浓雾四起,将两人包裹其中。连笛声似乎都被隔绝了一部分,变得隐隐约约。
“公子……”漂浮在水面上的莫燚遥突然缓缓站了起来,和展青痕面对面。
展青痕全身一震,愣愣地看着莫燚遥,或者说那不是莫燚遥。只见莫燚遥慢慢发生改变,变成了一个穿着青衫,面色惨白的年轻男子。他的胸口有一个幽深的血洞,血一滴滴从伤口里流出来,染红了清澈的水。
“公子……我的心没有了,我好痛苦……好痛苦……”年轻男子说着抬起手,指着自己空荡荡的心口,说:“救救我啊,公子,我不想死……”
“九里明……”展青痕颤抖着喊出男子的名字,眼神中都是惶恐和悲苦。
然后展青痕似乎是陷入了一个无边的梦境,梦到了自己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九里明的场景。
那时九里明十七岁,和父母从家乡逃难过来,被展府收留,父母在府上做家奴,他们的儿子便派遣到小少爷身边做侍童。
那时的展寂,被选为穹天司少月令,需到落星楼与大月令苦修六个年头,才能获得连接神明与人界的资格。六个寒来暑往,孤寂的落星楼中只有繁杂的刻文典籍,师父年岁已高,每日最多就是指导一下展寂不懂的地方,而后便是漫长的枯坐。
唯一觉得开心的,就是九里明进来送饮水和食物的时候,他可以和他说话,聊聊外面发生的一些事。九里明比展寂大七岁,为人平和,待事接物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温柔,在展寂眼里,他就是兄长一样的存在。
展寂心性活泼,就算六年的清修,也没能把他熏陶成老月令一样稳重的人。毕竟,他是锦衣玉食的展家小少爷,从小没受过任何坎坷,他有足够的资格任性,自然有人宠着他。
就连大月令,也对展寂极端地宽容。因为他的确是天之骄子。
梦境流转,到了他最不愿意回想的上元佳节那一夜——那天他得到师父的允许,可以到外面看灯会。
他跑到九里明家里,不依不饶地要九里明陪他去街上玩。九里明宠他,自然依着他,家里的饭菜只匆匆吃了几口,和父母告别,就陪着他出去了。
街上热闹非凡,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大家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氛围里,忘乎所以。
但是在灯会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天幕中突然出现耀眼的火光,一开始在空中是一团火球,紧接着犹如爆开的烟火,纷纷扬扬,直冲地面而来。大家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神奇的烟火,还好奇地盯着看,直到一团火球砸在了人群中,大家意识到它自带的高温和力度,才反应过来,这是天火焚世。
荧惑守心,裂而为焚。
哭喊叫骂,推搡挣扎。人群中爆发慌乱,大家乱做一团,周遭的房屋被天火击中,燃烧起熊熊大火。
“公子!”九里明赶紧护住展寂,拉着他往有遮挡的地方躲。天空中还接二连三地降下天火,而且体积越来越大,照如此下去,整个洛阳怕是要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