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无法变成石头的乌鸦血(1 / 2)
他说他的名字叫“宋虎”,在此之前我们一直叫他“偷狗贼”,不久前知道他是又聋又哑的徐老太的儿子。现在他有了宋虎这个名字。
我们走到徐老太家的院门口时,正好撞见徐老太端着簸箕往外走。她先是愣了3秒钟,然后马上变成了一张笑脸。
“啊~啊~”她腾出一只手来,拉着陌小婷的胳臂,对她“有说有笑”,大概是认出她了吧。毕竟,一只鸭卖了2元这事,要是放在我身上,也不容易忘掉的。
徐老太转身放下簸箕,又过来拉我,把陌小婷和我一起推进了屋里,按在了两把椅子上坐下,然后她自己走开了。
“啊~啊~”徐老太全程都在发出这种声音。
我和陌小婷只好面面相觑。
这间屋子大概是客厅,在我老家的农村,被称作堂屋。正方形的、深褐色的大木桌油光锃亮,我们眼下就坐在它旁边。靠墙的位置还摆着几个小的木凳,以及一些背篓、簸箕之类的杂物,里面装着红豆黄豆之类的种子。门正对着的墙的左上方挂着一张黑白的人相,只一瞥过去我便移开了视线,连人相里的人是男是女都没有看清楚。那下面是很高的狭窄桌案,上面摆着座钟和香炉之类的东西,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杂物。堂屋的左右墙上各有一扇门,红色的漆已经脱落了不少,产生了许多黑色的斑块。门上的对联也褪色了,边边角角的地方翘了起来,也破了。对联的内容则是那种稀松平常的吉祥话,看一眼便忘了。
堂屋之外是院子,院子里跑着鸡鸭鹅,还摆着不少花盆。金黄色的菊花开成一大片,另外还有橘红色的,垂着长长的、丝状的花瓣,眼下算得上风头正盛。除了菊花,还有些鸡冠花、紫茉莉、蜀葵等,都是农村常见的草花。现在已经是秋天了,草花的生命几乎快走到尽头了,只剩下零星的花朵,最主要的是种子,满头满身的种子。
徐老太“啊~啊~”着跑进跑出,一会儿工夫,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摆了许多吃的。装在白瓷盘子里的米花糖大概是她自己做的,里面有花生和芝麻。同样装在白盘子里的还有瓜子,也是她自己种的,因为进屋前我瞥到了倒挂着的一捆向日葵的大脸盘子。还有些梨,黄褐色的皮上是深绿色的麻点儿,个头小小的。
“啊~啊~”徐老太打开了一扇房门,走了进去,在里面对某个人“说话”。
我们都知道里面的这个人是谁,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没见过他的长相,但已经追逐了他太久太久了。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场景?我竟有一点紧张。
房门再次推开时,先走出来的还是徐老太,两手里捧着果盘,果盘里面高高地站着被五颜六色的纸包着的糖果。这场面一下子勾起了我关于小时候过年的回忆,记忆中奶奶的身影又与眼前的徐老太重叠在了一起。
“啊~啊~”徐老太把果盘让在桌上,抓了一把糖果塞在了陌小婷的手里,又抓了个梨塞在了我的手里。梨皮湿漉漉的,大约已经洗过了。
“糟了,我们不该空着手来。”陌小婷在一旁小声感叹。
因为知道徐老太又聋又哑,自打进了这院子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话。偶尔才像这样用接近自言自语的音量说一声。
“啊,你好!你好!”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男人笑着朝我们伸出手来。这场面,倒让我想起新闻里不同国家领导人之间的会面。
“你好!”陌小婷站了起来,也朝男人伸出了手。两只相差极大的手竟然真的握到了一起。松开之后,男人又朝我伸出了手,而我竟然也条件反射一般地完成了这友好的“初次见面”。
“坐!坐!”握完手之后,男人挥手示意我们坐下,他自己也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了。
“你们是租了那边的楼房吧?在这住了有几个月了吧?”男人一开口我便知道了,同之前的胖女人一样,他把我和陌小婷误认做左小林了。左小林已经在那座房子里住了几个月时间,只是早出晚归,常常不在家,当然也没有拜访过周边的邻居们,把我们误认成她,倒也可能。另外一方面说明,村里来了外人这件事,村民们其实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明人不说暗话,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们知道你在捉流浪狗,甚至潜入了流浪狗救助基地。”陌小婷的语调铿锵有力,把我也吓了一跳,我赶忙朝徐老太瞥了一眼。她正在院子里,重新端起了簸箕,朝院外走去。
将错就错地以新邻居的身份说点客套话,寒暄几句,夸一夸这院里院外的花花草草,夸一夸老太太做糖、炒瓜子的手艺,说几句感谢老太太的热情招待之类的话,不就好了嘛!现在窗户纸戳破了,这可咋整?我的心里也慌了起来,手向裤子口袋摸过去。
“啊~”男人似乎也被这突然袭击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捉狗?你把狗捉去干什么了?”陌小婷语气坚定、乘胜追击。
“原来你是……”男人似乎这才认出了陌小婷,曾经用苹果把他从围墙上砸下来的凶狠女人,纵狗和开车追着他不放的可怕女人——我不禁想到,从男人的角度来看,陌小婷就是这样阴魂不散的存在。
“说说看吧,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陌小婷靠向椅子的靠背,双手握在椅子的扶手上,摆出一副“官老爷”的样子。
“我……有用……”男人的腰杆软下去,体积似乎也随之缩小了。刚刚他进来时,我便注意到他虽然个头不高,但身体似乎很结实,袖子下面的手臂、裤管之下的腿肚子似乎都鼓鼓囊囊的,大概挺有肌肉的。他国字脸,长相不好说,就是那种丢到人海里就不好找出来的样子。和他握手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手心的茧,似乎相当厚实。我有点在意他的左手,因为之前那个穿黄衣服饭胖女人张大姐提到过他缺了手指。只是,握手时,以及之后,他都把左手藏在了身后。
“你说吧,把实话说出来,我们看看能做点什么。”陌小婷继续施压,但语气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强硬了。
“不要告诉我妈。”男人握紧拳头,昂起了头。
“行。”陌小婷干脆利落地答应他。
“我叫宋虎。”男人开始说了。
“我是农民,种地的。农闲时也到处打零工,建筑工地干过,搬家公司也干过,室内装潢也干过,有什么做什么,不挑活。”他转着眼睛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就好像那些簸箕呀板凳呀能代替他做自我陈述似的,看完他又缩了缩脖子。
“我今年36岁了,还没讨老婆。我文化程度低,只读了小学。再加上家里穷,人又有残疾,所以没人愿意给我当老婆。”他继续嘟囔。在他的嘟囔中,我感觉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民政部门的巡查员之类的角色。这个叫宋虎的男人看上去非常强健,不过,好像并不具备与体魄相匹配的胆识。
“没有老婆,就没有儿子。我没有儿子,我妈就没有孙子。”说到这里,他咧开嘴苦笑了一下,样子丑极了,像挨了责骂还要向驯兽员讨巧卖乖的大猩猩。
“这跟狗有什么关系呢?”陌小婷转身面朝着宋虎,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托腮紧盯着他。
“就是啊,你不是到处在捉狗嘛?难道是送去给果老,他就能给你变出个儿子?”我也苦笑着,不禁发挥了一下想象力。
“不是的。”宋虎抬头看向我,眼神坚定地摇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就非得去捉狗不可呢?”陌小婷的语气较之刚开始时已经温和了很多。
“你们是文化人,看上去就念过好多书的样子,知道的事情肯定多。我想问问你们,癌症这病,真的没法治吗?”宋虎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