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骇客(2 / 2)
见她急切地想把自己打发走,郭荣强压住又怒又惧的情绪,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系在她的肩头,浅握了握她的手,遂转身而去。
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却将安歌咬嘴顾盼的焦急之举全部落在眼里,万般滋味在心头,仍强打起精神问,“安歌,你会回去,对吧?”
“当然……”她略略错愕,便弯着唇,朝他送去粲然一笑,“我一会儿就回去。”
再转过身,郭荣的五官似乎被吸去了全部光彩,欢悦荼蘼,瓣瓣脱落,他隐入远处的阴影,扶着树干喘着粗气,继恩上前搀扶,被他推搡一旁,“去御帐备酒,朕想一醉方休。”
“陛下应当相信娘娘……”继恩自知僭越,却仍忍不住开口规劝。
“快去!”将继恩赶走,郭荣笃定了好大决心,才慢慢回过头,看着业已空荡无人的淮河岸边,他揪着急遽促跳的胸口,顿如死灰,唯有惨淡月光,如影成三人。
半盏茶前,郭荣正与温文尔雅的李从嘉相谈甚欢,赵匡义端持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意欲奏禀。
两人到达御帐,赵匡义已迫不及待地将托盘举到他的眼前,“陛下,如今大周营帐,除去南唐细作,奴才以为,还有后蜀内鬼。”
郭荣半信半疑地揭开红绸,着实被其间之物惊得,连手都僵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赵匡义忍不住侃侃而谈,“这东西是微臣在后营窗外捉拿的,经过反复辨认,它们的脚上印着一枚极微小的似眼睛般的符号。长兄曾深度游历后蜀,也给奴才讲过,所以奴才一眼认出,这是巴蜀古彝文。由此认定,这后蜀东西穿梭在大周营帐,定是给细作传递消息的!”
郭荣挥了挥手,令他把托盘放在案子上,仍旧一言不发。
赵匡义转了转眼睛,倏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犹如犯了大错,“求陛下恕罪!”
“又有何事?”
“陛下快去大营西南侧外围的淮水边看看吧!”赵匡义眼角迸着泪,满面大义凛然不惧生死的模样,“奴才贪杯宿醉,想去河边醒酒,却不想看到……”
“看到什么?”郭荣自觉不妙。
“奴才看不真切,只是看到一女子穿戴着皇后娘娘一样的装扮,正和一男子在河边相拥,远远听着,好似在说什么‘后蜀’、‘带你走’,因隔得太远,听不真切……不过,奴才可绝非说皇后娘娘是后蜀细作的意思啊!”
“奴才有罪!奴才有罪!”伴着赵匡义悚惶慌张的求饶声,郭荣拔腿疾走,朝淮水焦急而去。
确认了安歌的行踪,郭荣失魂落魄地坐在御帐,“你先下去,此事不得外传。”
“奴才遵旨。”赵匡义偷偷望了眼案上密密麻麻的酒,默默盘算,心有余悸。
一尊一尊地朝嘴里囫囵苦闷地灌着,不知过了多久,连远处校场热闹的舞乐声和人群好似都已散去,郭荣依旧没有停歇下来的半分打算。
一个不小心,手旁的旧醅洒得满桌皆是,酒水缓缓蔓延着,浸润了托盘上的纯白羽毛。
郭荣愣住半晌,放下酒樽,将其中一只轻柔捧起,闭着眼睛,用脸贴着它毫无知觉的冰冷羽翼,脑海中闪回着旧日故情故景,那般清晰的影像,以致好似后来亲身经历的一切,都像是凭空生出的一场梦罢了。
“夫君,方才符姑娘满庭院寻找那两只信鸽的癫狂,像极了我曾经把你送的手镯弄丢时的模样。”刘氏举着圆润平滑的红色玛瑙玉镯,花枝乱颤地嬉笑耳语。
“咕咕……咕咕……”赐婚圣旨刚下,那两只飞鸟一左一右立在她的肩头,伴着元朗愤恨的怒吼,她嚎啕大哭,昏倒在地。
“姑姑,若是没有我,你定是分不清它们谁是谁!”宜哥指着被胭脂水粉涂抹得五彩缤纷的灵物,摇着小脑袋,洋洋自得地立在她身旁。
“爹爹,”宜哥按照她的意思,将两瓣砍碎的胭脂板仔仔细细地绑在飞羽脚下,又忍不住问了他一遍,“你说姑姑还会回来么?”
“会回来。芙蓉盛开,她便归来。”自己肯定地应答,心却一簇一簇地生着疼。
记忆归了窍,疼痛依旧留有余悸,甚至愈演愈烈。
“对不起,他们回不来,你们也回不去了。”郭荣小心翼翼地将死去的鸟翎和鸟羽放回盘中,用袖口将它们的身体和细爪擦拭得一尘不染,却无论如何也擦不掉洁白羽腹上干涸许久的暗红花渍。
郭荣于心不忍,从袖管中抻出一条海蓝色丝帕,将它们的躯体牢牢盖住,见正中央一朵歪歪扭扭的芙蓉花骄傲地立着,不禁喃喃叹息,“我知道,她喜欢芙蓉,是后蜀情郎之故。既然你们无法飞回故乡,就伴着她亲手绣的芙蓉长眠于地下吧,来世再做夫妻,长相厮守,自在高飞。”
他让继恩将安歌最为钟视的一对小友埋在后山,自己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后营走,喷洒酒气朝他叮嘱,“千万别让皇后看到,也别告诉她这事,它俩这样的结果,朕如今都很难过,何况是她呢……”
郭荣甩开后营侍卫左右架住的手,揭开帘子,竟一眼望见她此刻正盖着衾被,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入了眠。
郭荣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地笑起来,早已迫不及待地跳上床,从背后环住那个此刻正由内而发散发热络的柔软娇躯,亦顺势点燃了他体内熊熊发酵的原始情欲。
他抚摸揉捏着她的身子,略显蛮霸地扯开她的腰带和上衣,亲着她最易敏感发痒的耳根。
可她仍旧睡得极沉,这样的动静都没被弄醒,郭荣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布满痂痕的指节顺着她光滑的脊背抚摸下去,毫无保留地献上一个个失而复得的眷恋吻啄。
醉意的大军一波一波交叠侵袭,他却始终坚持着强撑的醋意,将她牢牢拥在怀中,闭目体味着心灵和身体最真实的触感与爱恋交缠。
直到耳畔一声刺破天际的撕心尖叫,让他惊颤着从春色盎然的梦境中脱壳魂归。
不巧,醉意与困倦此刻成功地占领最后一片高地,他努力而无用地抬起眼皮,却阻挡不住清醒意志的鸣金收兵,随着它们全部沦陷,郭荣也终于昏昏沉沉地彻底歪倒在榻上,嘴里一如往常叨念着“安歌”,叨念着“符妹”,寤寐思服,深陷黄粱一枕,倾醉一笑中。
纵然外面如何开天辟地,水漫金山,皆与他再无关联了。
时间回转至舞乐正盛时,因子期正在令人戒备值守,骓儿只得一个人心事重重地托腮发呆,却见一只酒盅乱入眼帘。
“郡主,下午之事让你受惊,是我谬错。”赵匡义极为恭谨恳切地为她呈上一杯酒,“你若饮下,就当原谅了我,看在你我曾经并肩作战的情分。”
警醒厌恶又略显惧怕的眼神交织闪躲,骓儿已单臂举在胸前速起,作势与他拉开距离,“不必如此,我不会怪你。眼下我倦了,先行告辞!”
不容赵匡义分说,她逃也似的消隐在黑暗中,不见背后一片阴抑凝视。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赵匡义身侧突泛起一阵墨香与风雅。
“此般沮丧,风流倜傥的六皇子何曾懂得?”赵匡义依旧目不转睛眺望,口中翕出一声讥笑。
“我自然懂,刻骨铭心。”李从嘉与他并肩而坐,手中玉扇缓缓敲击额发,出口成段,“金陵周女,安居城南,翩翩婉婉,气韵尽染,自见一面,息驾忘餐,可叹明珠,无可从攀!”
“六皇子说笑了!你这尊贵身份,怎会无可从攀?”
“有何尊贵身份?大哥和皇叔争储夺位,前头的四位哥哥死得不明不白,我不过是在夹缝中生存,醉情诗书、德轻志放,麻痹自己和他人罢了,时不时派我做些这样虎口脱险的务事,幸而陛下待我宽厚,甚比他们那些血脉至亲都强上百倍千倍……你说那周家一介南唐望族,怎瞧得上我这样居于末流、不知何日便被屠狗杀戮一般的落魄宗室呢?”千思万绪皆凝化在酒壶之中,琼浆玉液飞入咽喉,或许就能驱赶着他的一汪闲愁向东流,奔流到海不回头。
“依我看却未必!”赵匡义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的五官,连连咋舌惊叹,“啧啧,你这重瞳骈齿,绝非平人之辈,什么造字的仓颉、春秋霸主晋文公、灭商伐纣周武王,原来都长你这幅模样!”
“阿弥陀佛,幸好你没说生了十个太阳和十二个月亮的帝喾,要是被我兄长和叔父拿捏,非得把我剁成肉酱不成!”
“回头等你应了我今晚这番预言说辞,靠你这双重瞳、这嘴骈齿成了‘南唐国主’,得给我赏千钱万钱呢!”
“要是真应了,我就把周家的二小姐许给你,咱俩做连襟!”
两人嬉笑怒骂一番,好不痛快。
“六皇子,那个跟在你身侧的侍卫是什么人,我看他同样气韵不凡呢。”赵光义接来对方递来的酒盏,装不经意地问道。
“他是父王的结拜兄弟,怕我一人办不好这事,来提点我的。包括送给陛下和娘娘的礼物,都是他帮我准备的。”
赵匡义悄无声息地打量着身旁这位不谙世事的南唐皇子,心中窃笑,边衔了杯酒,话锋一转,“诶,若得不到那周家大小姐,你会怎么办?”
李从嘉澹冶垂目,眉宇怅笑道,“既然无缘,盼她得一才貌佳婿,方不致明珠蒙尘。你呢?”
赵匡义歪着头,不假思索地朝他诡秘一笑,“将欲取之,必先毁之。”
李从嘉突感周身寒噤,猛然站立起身,只听“嘶啦”一声,被那人压在身下的一截宽衣陡然扯裂,亵衬呼啦啦地露出大半。
他既不顾,也不愿多说半个字,自是持着杯中余酒,摇摇晃晃,高步踏去,与那身后之人,再不愿沾染片刻的絮语恩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