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玉痕(1 / 2)
萧索清秋珠泪垂,思量一夕成憔悴。
赵光义拥着全身缟素的妇人,伏地嚎啕,“娘,那日爹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你爹伤势太重,被救得太晚了……”杜夫人两眼直愣愣地望着身前的漆黑薄棺,形同枯槁,“这六个日夜,我一直守着你爹,总觉得他还在,只是像平日那样逗弄我,趁我不注意就会笑着醒过来。”她的目光缓缓挪到最钟爱的小儿子布满泪痕的脸上,仔细摩挲,不舍离开,“光义,你要替爹娘争气,早日娶妻生子,一辈子幸福平安,我们也就放心了。”
赵光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耳与外界之间像是置入一幔薄纱,朦胧嗡囔之中,一阵熟悉的咿呀曲声凄扬婉约。
这一年多来,与赵氏私交甚笃的一众将帅时常出入赵府,筵席毕时,赵老爷与飒爽畅意的杜夫人一时兴起,卷起袖口便对上一组曲音利落的河北小调,有时意盛,高大威武的赵老爷故意蜷腿伏低,将头枕在扮做情郎的杜夫人肩上,噙着尖细假声唱腔反串,惹得众人开怀不已,好生羡慕。
“五里坡前送情郎,那是依呀唉,盼郎早归来,妹妹好等待。”
“水流千里望柳林,那是依呀唉,奴定早归来,丝缠天地拜。”
夫妻举案齐眉的恩爱旧景仍历历在目,如今却只剩杜夫人独唱这曲《送情郎》,再无那人开口应和,竭尽全力扮丑扮昏展她笑颜。
天人永隔的真实悲凉,又加此日兵败寿春,许多男儿皆囫囵动容地抹着眼泪。
“娘!”
带着抑沉的曲音余调,便听赵光义一声发自胸腔的咆哮悲鸣。
众人惊呼间,杜夫人已扬着头径直朝棺盖撞去,决意赴死追随。
待在远处角落的安歌捂着右肘回过神来,地上已是花瓣残碎,殷红片片。
只见杜夫人侧身倒在地上,赵普倚坐在棺旁,艰难地摁着右胸肋骨,嘴角涌血,动弹未得。
原来赵普早已发现杜夫人企图殉情的端倪,千钧一发之际,伸着手臂覆身挡在她和棺板之间,杜夫人躲闪不及,头死死地顶在他的右胸上,巨大的冲力亦将她击昏过去。
赵光义全身瘫软地爬到母亲身边,摸着她仍有残存微弱的鼻息,又哭又笑,接连的悲恸令他难以承受,头森森一垂,同样不省人事。
“皇后娘娘……”王审琦搓着手,愁眉暗目地守在医师营外,“匡胤还在里面,不肯出来。”
安歌二话不说,揭开帘帐,血腥之气冲鼻而来,只见一条被血水染红的腿上,烂肉悬挂成屑,勉强连着膝盖筋骨,令她这样见惯鲜血的人看得双腿发软。
“娘娘,张琼大人中的是后蜀的梵花毒,唯有截肢以保全性命了。”医师禀告。
赵匡胤压在伤者身上,医师脸色凝重地低吟示意,随即手起刀落,那人右侧小腿便与躯体生生分离,鲜血淋漓地从膝下喷涌成泉,其余人等连忙上前合力按住开口、包扎缝合。
安歌看着零落在地上的半条残肢,心如刀绞,上前扶起全身软绵一滩的赵匡胤,“快去看看你娘吧,他们还需要你的照顾。”
溅洒的血迹覆着满面,匡胤悲戚恨意地看着昏睡无知的张琼,想着他再不复从前勇武健全,念着曾经完满和睦的赵家就此破碎支离,拳头攥得咯吱直响,“后蜀杀我老父,制毒弩伤我兄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说罢,他用布履裹起那段血肉模糊的截肢,旋风而去。
回到后帐,安歌端着笔,牵动着疼痛的伤处,连带着墨汁都夹着心绪潦草烦乱,“飞鸟恋沉鱼,初见即终局。绝重隔万里,劝君自守矣。美景忆罗碧,亲故殇成遗。勿复来寻觅,此生无逢期。安歌泣敬。”
鸟翎鸟羽闪着浑圆的眸子,似得墨香感应,蹦跳着从书案一跃而起,从安歌手边轻盈逃脱,不教她将信硬塞给自己。
“皇后在营帐吗?”
突然,外面传来郭荣话音,安歌连忙将纸团夹到案上的书简里,掀开窗帷,赶着鸟翎鸟羽出去透气,“听我号令,一会儿再回来。快走!”
与迅疾飞离的鸟翎不同,鸟羽一双秀爪衡在帷幔之间,夕阳红晖为她罩上一层圣洁金羽,看着她回转着饱含千言未诉的不舍眼神,安歌喉咙一颤,郭荣这时已踏步而归,灵动飞羽亦已腾天翔去。
“刚才你在和谁说话?”
“没谁,自言自语而已。”安歌埋怨更盛,“你来找我做什么?我以为你在陪那侍花女呢。”
“我们在打仗,每一刻都在伤亡,谁都不应该费心去想那些无关的人和事。”郭荣有些丧气,垂着眼转身坐到案前,开口与她商议,“刚才匡胤对我说,他截获消息,后蜀皇帝会与南平王和李璟在别山郊关‘三国会盟’,共同商讨‘保唐伐周大计’。”
“你们想怎样?”
“后蜀、南平唇亡齿寒,不得不与李璟沆瀣一气,可如今,吴越已同我一道两面夹击南唐,我们在淮南也呈主导之势。所以,我想翦断这几个乌合之众的一致行动,一并缴了这帮匪首,擒贼先擒王。”
“我当真不懂,大周如今一心一意攻打南唐,并非有压倒优势,眼前一个刘仁瞻的寿州城就把我们弄成这般,为何你们此时又要把后蜀、南平扯进来?岂不是火上浇油、自顾不暇吗!”安歌连连摇头,觉得他们着实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元朗失了父亲,又见张琼断了腿,我们都很伤心,这个仇也一定会报,但绝不是当下!眼下他失了理智,难道你也失了理智不成?”
郭荣面色黯然地缓缓挑起剑眉,好似印证了他的隐忧,“安歌,三番两次听你为后蜀进言,或许你是一个矛盾体,又或许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向着谁了?”
“你怀疑我?”安歌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最亲近的夫君,后退数步,“郭荣,你竟然怀疑我!”
郭荣深吸口气,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不予置评,“既然你有异议,我会好好考虑你的意见。暂且不论这事了。”
“那好,我还有一事,提请陛下恩准。”安歌板着脸,故作冷淡客套,“近日,我要为子期和骓儿做主完婚,不叫旁人再有什么可乘之机。”
“骓儿虽然改做符家三妹,可皇族亲贵间都知道她曾指婚给了赵光义,他如今刚刚失了父亲,赵老将军又是为大周身死他乡,你这么做根本不合时宜!”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到赵光义朝他俩飞刀的样子,恐怖得令人发指!”念着母亲、孟昶与山莀的事,更扰得安歌心烦意乱,也越发激起她必胜的斗志,“当初劳什子的赐婚是你的主意,作为骓儿的姐姐,我有权保护她的幸福不受任何干扰,包括一手遮天的皇权!每段感情中都会有人牺牲,比如赵光义之于他们,又比如那侍花女之于你我。当然,如果你忍心的话。”
“你太刚强任性了,安歌!”满腔怒气令他原本厚润的唇角抿成一线,俯视她高傲不桀的头颅,郭荣只觉忿然且无奈,“刚强得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否还需要我。”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及子偕老,老使我怨。”安歌痞气袭来,抖着肩冷笑不止,“那么多人羡慕赵老将军和杜夫人,是因为大家都没办法像他们夫妻一样,将这句诗只做到一半。如今且盼着,你我别走到那一步,相看两厌,不如不见。”
门口突起的喧嚣声打断了室内无休止、无缘故又注定杀敌八千、自损一万的争吵。
“外面什么事?”郭荣暴怒诘问。
“陛下!陛下!”
“王将军,你不能进……”继恩似在阻拦,却被王审琦兴奋的声音盖了过去。
“陛下,山莀醒了!她想当面叩谢您。”
“知道了!”郭荣胡乱搪塞走他,别扭怄气无处发泄,刚毅威严的脸颊线条更显硬朗分明,“我再问一遍,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你说过的,希望我们彼此坦诚相待。”
“我说守势为上,我说专注应战,你都觉得我心中有鬼。如今,我无话可说。”
郭荣胸脯剧烈起伏着,“我去看看山莀,你先睡,不必等我。”
“她身子没好,你最好克制些,别把她折腾坏了。”
“你……不可理喻!”见她阴阳怪气的样子,郭荣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经这一番两败俱伤的唇枪舌剑,安歌独自跑到周军大营背后的淮水河畔,临岸呆坐,努力平复着激动思绪。
月影孤单地在水中飘零起伏,杨树密叶沙沙作响。
对黑夜本能的恐惧,也弹压不住伤心遽袭;苍茫旷野之浩大,也大不出心中的寂寥斑驳脱落,浮萍扩洒。
她习惯性地抬着薄削的下巴,望着东边的天际,泛着点点亮光,好似反射着遥远江都与金陵的纸醉金迷,那边是她远道来此的目的。
她又转过脑袋,望着西边的天际,崇山峻岭顶到云端,将中原战火阻隔开来,那边是她触不到又无法解开的血亲故知与国仇家恨的纷乱缠绕。
夜中坐定,黑暗中也能看透一切。
“谁?”安歌蹙着眉,仔细盯着不远处杨树下一座小小的土包似有暗影攒动,便壮着胆子探上前去。
不想,土包旁靠着树干竟默不出声地坐了个人,让她捂着心口,好一阵平复。
“娘娘莫怕,是我。”
安歌听着赵匡胤粗粝的嗓音,知道他方才情绪动容,便陪他席地而坐,“这里面是什么?”
“他的腿。若没有这半截腿,躺在这里的该是我了。”
“感谢你今天红绸披身搭救了圣上。或许我早该感谢你,自高平伊始,你每一次的首当其冲、勇猛杀敌和忠心不移。”
“娘娘言重了,承蒙陛下不弃,匡胤使命如此,必当报效万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我便只能说这些客套话了。”安歌眯着眼,遥想着他们许多年前,自后蜀疗伤直至转战河东府一路相伴的旅程,“那会儿,你的出现,填补了昭信的空缺,让我觉得你就是和他一样的兄长,亲密勇敢又忠实可靠。可谁能料到,这么多年过去,那一声‘兄长’和‘妹妹’,都再难叫出口了。”
“如果娘娘真的念及我些许苦劳,能否恳求你,让陛下允我带兵前去南平、攻打后蜀?”
“我还是那句话,大周的精兵良将,应当以全盘为念,不应将一己私欲,凌驾到举国战略之上。”他的固执,隐隐让自己生厌。
“娘娘了解后蜀么?”他突然开口,连眼都未抬一下,“娘娘在后蜀不过短短几日,甚或连孟昶是何人都无法真正看清,更何况是三府四十七州的天府之国。而我不同,我用脚丈量了那里的每一块土地,走过它每一寸边境,甚至去翻寻过它每一处如人间炼狱的乱坟葬岗。如今娘娘可还觉得我的西进论是空中楼阁、一派胡言、以公谋私之举吗?”
安歌疑窦四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