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飞遐(1 / 2)
百战功成翻爱静,侯门渐欲似仙家。
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
自安歌生辰之日伊始,汴梁城一带大雨滂沱,昼夜不息,已近四日,随着夜半震庭惊雷一道传来的,还有郭威摔到在地、重陷昏厥的消息。
“陛下夜里醒来时说,雨声清脆,甚是好听,便让我扶他到廊下看天望雨。”德妃伏在闻讯赶来的安歌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他就直直栽了下去……”
安歌与守在一旁的李重进隐忧相望,只因他们都记得那句锦囊中的话——“此法独不可见大水,大水冲而势破”,高僧玄医可治得病,却挡不住命数天定。
安歌谨慎至极,当即一面命韩通出城召回外地督巡的郭荣,一面命夏虞侯前往青州知悉父亲,以防范不测之事迸起。只因此刻皇帝垂危,太子尚未坐镇宫中,万事极易生变。
好在重进带着对他虽然心存芥蒂却始终为皇亲阵营的张永德,一个外城、一个内城,没日没夜地加紧布防守卫,遥控京中舆论,将皇帝病重的消息成功封锁在宫闱高墙之内,众多外臣都根本无从知晓毫厘。
自王殷僭越一事起,安歌便有心除去梁巩等陛下贴身近侍之职,此番风雨欲来,她迅疾命人将其软禁,置于宫中僻所,对外宣称梁巩久病不愈,又将继恩等一众新人扶持以代,才彻底拔除了內侍与前朝千丝万缕的联系。
好在外臣虽然疑窦丛生,但早已在皇帝清醒之初的一整套雷霆人事整治之下,削去众多高位,翦去繁茂羽翼。
宫门如密,盾如长城,防人之口,胜于防川,经过此番安排,甚或连一只鸦雀都莫想自由出入。
郭荣尚未回京前,安歌只得日夜武装坚守在皇帝寝宫垂拱殿之内。这日,不知是着凉还是奶娘侍奉有差,忽然传来宗训高烧不止的消息。
“次翼,皇上这里我不能离开。你快回西宫,照看宗训!”除去郭荣,此刻她最惦念的便是独留后宫的孩子,安歌强撑着精神,努力理清头绪,“宗训的病来得太过凑巧,实在不知究竟真着了凉,还是有人要蓄意谋害……你一定要寸步不离,每一份吃到嘴里、涂到肌肤、嗅到气味的东西,绝不可掉以轻心!”
安歌话音未落,次翼早已心急如焚地朝殿门奔去,“夫人,有我在,他们谁都欺负不了小少爷。”
“等等!”安歌连忙上前止住她拉开门闩的手,“你今晚带他到慈寿殿去住。”
次翼双眼瞪得滚圆,“慈寿殿?”
“对,请李太后庇佑曾孙。前朝后宫,此时,没有人会想到她。”
“可是,万一她要对小少爷不利……”
“她不会。”提及李后,安歌不由得泛起酸楚愧疚,却仍对她有着不可言喻的信任,“太后风烛宫中,孤老寂寞,当有孙辈膝下环绕,以享含饴弄孙之乐。你对她说,宗训特地前来,为祖尽孝。”
提心吊胆的夜里,安歌与三位太医一同值守到寅时初刻,便已疲累到极限,刚要稍微端坐入梦,便听一人狂拍殿门。
只闻漆黑宽阔的寝宫外,传来次翼一片哭天抢地的崩溃之音,“夫人!夫人啊……小少爷殁了!李太后把他勒死了!”
“什么!”安歌脚下一软,重重从高椅跌坐在地,万物混沌之间,只觉一双暗黄色战靴疾速而至,将全身几乎瘫软无力的自己快速扶起。
“安歌,安歌!快醒醒!”
听见有人在耳畔不住呼唤,安歌这才睡眼迷蒙地重归清醒,得见眼前之人,这才终于明白那日那句“眼前人为心上人”的踏实满足,飞身扑入他的怀中,泪眼涟涟,“荣哥哥,宗训出事了!他出事了!”
“安歌,你梦魇了。”郭荣连连安抚地拍着她的纤背,又在她高系盘立的发线间奉上温热吻啄,助她快速恢复元神,“次翼今夜从未来过这里,宗训也是好好的。”
他摩挲着安歌的肩膀,心疼得望着她满目憔悴,“如今我回来了,这里有我,便没有谁能欺负你和孩子。”
安歌还是不放心,连甲胄都赶不及换下,已匆忙赶到宫城东北角的慈寿门外。这里与内殿外朝皆不接壤,在庞大的紫宸殿右配殿外侧,单独辟出了一条修长且墙面立体高耸的甬道,将这方地块彻底与外界永世隔绝。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漏半,安歌独自举盏灯笼,走在永巷中央,只觉一阵哀风似魂叫嚣从耳旁掠过,烛火逆风而灭。
好似这条永巷的尽头,便是死亡的尽头。
当她忽然从漆黑的甬道现身慈寿门外时,足足吓了两个守门的侍卫一跳。
永巷之孤绝漆黑,足以吞噬覆灭一切生机的希望和光芒。
安歌示意两人莫要做声,只是拉开院门缝隙一角,让自己顺利跻身。
宫苑之内,每走一步,都会触及枯叶清脆的折断和树枝无形的牵绊,加上石砖早已磨损,凹凸不平,令人跋涉难行。
直至此刻,大殿之上突然油灯亮起,才令她终于相信,果真有人居住于此,竟还是位帝国名义上的太后至尊。
“父皇狠么?”脑海中的诘问令安歌不禁打着寒颤,又只得自己说服自己,唐太宗可对唐高祖如此,唐肃宗可对唐玄宗如此,亲生父子尚且如此,一位前朝太后仍可以太后身份,于此了却残生,或许已是一份优待罢。
孩子低哑的哭声倏然传出,在这安静得几乎听得见尘埃落地的院落尤显清晰,安歌昂首快步跑向高耸的石阶旁,看到宽大疏落的木窗之上,一位肩披长发、佝偻着身子的老妪,将孩子靠在肩头,轻轻拍打着他的身背,另一位轮廓熟悉的年轻女子,悄悄上前为她增披一件外衣。
待安歌再回过神来,孩童哭声已低至不见,他的头紧紧靠在老人侧颊,习惯性地吮着拇指,安稳睡去。
老人稍斜过脸,让孩子更加舒服地枕着自己,这才在重归往昔安静到没有边界的夜晚。感受着怀中身体不时的策动扭捏,沾染着他温热唇口不住流淌的涎水湿意。就这般,触着生命的灵动,端坐至一个相同又与众不同的月落天明。
朝霞判腾,橘烛残热。
慈寿门再一次彻底合拢的瞬间,安歌已将这幅画面深深镌刻在脑海。
她会在宗训长大后告诉他,曾经有过一位在他记忆中未曾谋面的祖奶奶,彻夜未眠地抱着他,护他度过波澜诡谲的天变风起,陪他挨过精神短浅的促疾难耐,对他露出人世末尾的超然宠爱。
原来纵然败身涂地,真正的王者君子,仍可永葆凌云轩昂,傲骨犹芳。
如此两月病势反复,郭威日趋风痹疾重,时醒时睡,食饮甚难。
郭荣与一众亲侍已悄悄将喜木备下,更择选军中亲卫加快吉地筹建步伐,虽是极尽其所能,以彰天下孝,只因乱世混战,财政捉襟,自责无法斥资为他准备一处能与其毕生功绩相当的雄伟帝陵。
安歌深知夫君执念辛苦,又知重进、韩通、永德等人此时皆固守城内,无暇分身,便向郭荣自请亲去嵩山督造帝陵进度,方令其苦闷悬心暂时消弭。
腊月二十七日晌午,安歌正带人翻炒硝石硫磺以熟土,便听闻重进心腹重将韩通亲自驾马前来,原是皇上近日身体忽然转好,昨日还与百官同见滋德殿,愈发觉得病情大好,便想赶在翌年末尾,前往南郊祭祀先祖先亲,郭荣与重进规劝已久,但皆阻止不住他的执拗意念,于是便连忙召集亲族众人,一并前往。
待安歌历时一日半,急匆匆赶到汴梁南郊,恰好赶上祭典开始,她虽与德妃一同站在女眷之首,却找不到郭威的身影,直至郭荣、李重进、张永德、继恩四人稍稍散开,才发觉众人正小心翼翼围着的圣上愈发瘦削驼背的身体,心中也更觉凄然恍意。
平时以常服示人的郭威,此时少有地身披卷龙衮服,额带十二冕旒衮冠,在左右侍从搀扶下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因礼数所限,郭荣只能在台阶之下凝着眉头焦急注视,安歌看着父皇虚弱朦胧的背影,好似即刻便要与这寂冬里的蒙蒙雾气融为一体、羽化登仙,她冥冥有感,如此执意,如此郑重,或许真的将是他最后一次敬谢天地了罢。
泪水已趁低头垂目之时悄然坠地,砸到泥土之上,形成一个个浅浅泪坑,却砸不穿溢满心胸筵席将散、骨肉分离的沉绵愁绪。
“当啷!”郭威手中的酒斛突然掉落翻滚在地,人也低头瘫软在祭台之上,幸而有左右內侍相架才稳住形势,更莫提下跪叩首之举。
郭荣连忙命人请君入后殿休憩,又以储君之身,匆匆接替上君完成剩余祭礼,草草叩拜献酒方才收尾完毕。
如此反复施救整日整夜,郭威终于稍有好转,但仍未见清醒。
适逢新年伊始,京中为给皇帝冲喜,各处皆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又隔着墙根传来远处村中的爆竹连绵、锣鼓喧天,从近亲至远亲携带各自婴孩稚子住在离宫配殿,守在御前不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