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镇宁(1 / 2)
绸缪野望,极目幽旷。碧峰出山,新晴逐浪。
朝赋青芒,暮颂落阳。君临白隙,情穿朔望。
故知丘上的日子,短得足以让人恍神仙畔世界的天年地日,长得足以让人体味绵悠一生的离合悲欢。
半旬过往,在秦隐和众人的共同努力下,兖州城内,终得霍疫销匿,康健复体。子期与骓儿也带着众多亲兵,将淤泥中凌乱的粉定村自上而下细细打理,舒家老幼终于完完整整、一个不少地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里之地。
舒族长在儿孙的搀扶下,带着全村人跪倒在地,起起伏伏共行三次叩拜大礼。
“公子、夫人、各位恩人,还有在天有灵的王先生,”舒族长涕泗滂沱,不能自已,“大恩不言谢,惠意铭心间。老夫年迈滞钝,不堪肩负全族生计安危重任,愿以这茂密茶山、村落人丁、一瓷一砖,毕生毕世侍候柴公子及夫人一家,愿主上怜悯谦弱,施以庇佑,接纳莫嫌!”
见众人跪地不起,柴荣激动间也面众而跪,“舒氏父老,经泗水洪灾及疫病蔓延,殿前都指挥使李将军已将实情奏报,圣上命其彻查兖州军府及兰氏全族贪腐政治不力之事,舒兰二氏纠葛如今已然而解,故尔不必担惧忧心。于此,茶山、土地、瓷器、村落,皆为尔等财富,没有人再能欺辱你们,你们亦不必再攀附他人而生。柴荣无德无能,无法承受此重托,在此向父老谢罪。”
说罢,对着一众老幼伏地叩首,谦和善德,世间罕有,直令驻足一旁、见惯官场风云的符彦卿不禁交手称赞。
离青赶忙止住柴荣大礼,两人拳拳相握,言辞极为恳切,“我们希望您做族长,不是为了依靠,而是真心实意为您和夫人的德行感彻心扉。瓷人有句话,心有多静,瓷便能有多灵。您们的善让我们愿意跟随,德让我们愿意臣服,勇更让我们不由得仰望,我们诚心追随公子夫人,做牛做马,在所不惜!”
“族长恐怕是做不成的,”子期上前半步,微笑着将柴荣与舒族长一同搀扶起来,“我这次来,便是受圣上嘱托,请表哥返回汴梁的。”
舒族长带着五叔、五婶等上了年纪的老人,听着此番即将到来的分别,伤感叨念,“恩人们这一去,我们这把老骨头,恐怕是再难相见了……”
“柴荣还有一事请求重进襄助。”柴荣心中亦是不舍,他望着秋凉渐起的萧索村落,不禁慨语,“此地背阳聚阴,河堤长久失修,如今房屋被洪水冲垮,虽已补修,着实再不宜居住。重进常在汴梁内外行走,可否在都城附近寻一尚佳去处,而将父老迁临妥帖安置?”
“这事给我交办,你便放心罢。”子期毫不犹豫地应允。
安歌见众人泪眼涟涟,从速宽笑安慰,“老爷子,以后你们和我们相居不远,哪有什么分别之说呢?”
“爷爷,若说分别,我这次终究是要走的。”苏麻从众人身后迎步踱出,伏地不起,“追随秦师傅入伍学医,是孙女的心愿,也是王先生的心愿。盼望爷爷允准!”
“苏麻有我照顾,爷爷不必惦念。”张琼一同跪拜在苏麻身边,铮铮起誓,“有我在一天,便会保护苏麻一天。”
舒族长翁婿一家四口紧握双手,无语凝噎,终在小家与大义之间敲定引以为傲的光荣,“去罢,去承接王先生的体鉢罢。保家卫国,救死扶伤,本就是舒家儿女应当肩负的一份责任和力量。好好照顾彼此,爷爷在家,等着你们胜利凯旋!”
安歌与即将随主上前往郓城驻地的苏麻紧紧相拥,“军中多寒苦,万望保重自己。”
“夫人,或许我该唤您一声少将军,”苏麻踮着脚,伏在安歌耳畔,诉说着相识以来,积攒无数的钦慕和敬服,“有少将军为轨物范世,苏麻不怕苦、不怕累。犹记您曾玩笑,说我将成大周一位圣心圣口的女医师,但愿您金口玉言,但愿……王先生在上保佑,苏麻能学成有道,不负重托,济世苍生,献力绵薄。”
这边张琼也依次朝柴荣、子期一众人等呈上临行拜别,待走到次翼身旁,他从包袱中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拨浪鼓,塞入她怀中已长大不少的婴孩手中,“小少爷,之前的那只弄坏了,看你伤心很久,我便做好了这一柄,望你喜欢。”
宗训握着肉肉的小拳头,摇晃着圆润的额头,乐不思蜀地把玩摇弄,伴着清脆的敲击声,朝张琼天真无邪地嬉笑,令人止不住泛滥爱意疼惜。
“小少爷笑得真开心,”张琼终将目光移到怀抱着他的女子身上,礼貌亲近却又故作疏离地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语,“有很多失去,也有很多会再来。希望有天你也能得到那柄喜欢的‘拨浪鼓’,给你带去开怀欢笑的支撑和庇护。”
不再像过往面对他时的满腹心事和远近欲止,次翼伴着一份最绚烂纯粹的祝祷笑颜,为这段亏欠心意的故事,献上聊以弥补的休止符,“你我虽不能成为夫妻,却已是最亲近的家人。次翼祝琼弟身健长安,前程似锦。”
四目对视,人影绰绰。
淡然释怀笑万物,唯念隔绝抱长思。
“苏麻姑娘,让允予也来给你饯饯行。”刚出月子的绛珠,托着绛红色碎花棉布紧紧包裹的软糯女婴,跻身上前。
“允予?”听到含有他名讳的字,苏麻止不住心头微颤。
“这是你夏叔给她取得名字。因为大小姐、王先生和你都是她的采生人,没有你们,便没有如今的她。我们不敢乱用大小姐的名讳,便擅做主张,从王先生和你的名字中各取了偏旁做字,而唤‘夏允予’,以纪念她来之不易的重获新生。”
“我能抱抱她么?”苏麻双眸噙泪,拥着粉嘟嘟的漂亮女娃,轻轻俯首贴额,百感交集又畅然欢意,“‘允许这个夏天,让我来到你身边’,果真是极好的名字。允予是允中与我共同努力,从老天爷手里抢过来的孩子,就好像是自己的孩子……谢谢姑姑和夏叔叔,了却了我毕生实现不了的一个夙愿。”
闻此,安歌擦着眼泪回头,看见夏虞侯顶着夜闯兰府受刑尚未结痂的脸,正对着父亲拱手而立,簌簌而语,遂连忙上前,“父亲,夏叔这次作为证人,跟着我们回汴梁,争取把兰家背后的隐势查找干净,他们太嚣张了,想要堵住全城人的嘴,还妄想让全城百姓为他们埋葬。”
“有些人似在明,实则暗,”符彦卿连连叮嘱夏尚直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和夫婿,“事到如今,当初行刺之事的幕后黑手仍然未知,你们此番进京,一定要万般小心!”
他见柴荣毕恭毕敬地从旁聆听,便轻声嘱咐安歌,“跟荣哥儿过日子不要像女娃子时候那般任性,在圣上面前不要像从前那样任意妄言,荣哥儿不容易,你要多为他分担。”
“父亲,您之前还因为我总叨念荣哥哥不开心,今日你我父女就要小别,怎得突然替他絮叨起我来?”安歌捂嘴偷笑,歪倒在父亲宽阔的怀抱里。
符彦卿揽着数年来终于重回欢脱的女儿,从她的目若星河中便知那份溢于言表的幸福娇俏,久悬的心绪终于深深放下,他张开左臂,将柴荣一并拥入肩头,“荣哥儿,若是安歌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收拾她!”
安歌伏在肩上笑得花枝乱颤,“都说丈母娘疼女婿,今日才知丈人公疼女婿方是真。”
柴荣弯唇冁笑,一面抬手抚平岳丈的衣袖,一面自信满满地回应安歌的嘲笑,“只准圣上待你如女儿,你就不让父亲待我如亲子了,当真小器。”
符彦卿按下柴荣的手,言语示意,“秋意渐凉,风起云涌,步步为营是真,尽扫乱天飞舞的黄叶也是真。”
“父亲,儿子受教了!”
“时间不早,我们该启程了!”
随着符彦卿一声令下,秦隐、张琼、苏麻众人列队随其向东行进,柴荣一家带着夏家、子期带着骓儿登上马车奔西而走。
安歌拥着骓儿、抱着宗训撩开车帘,遥望张琼背上填着允中骨灰的黑匣越来越远,眺视河岸那畔高耸丘间的门廊院榭越来越浅,静闻兴隆晨钟回音悠悠,品啄逍遥岁月领知绵柔,就好像他们本就没有来过,就好像一些离开的人只是回到了故乡,平静如初,完好无恙,匆匆忙忙,烟火平常。
而他们,只能继续背着朝阳,昂扬着扶持和坚强,重新开启追逐一段新的航程与风浪。
“紧张么?”
过府冲州,大夜弥天。一路携手走来,安歌风尘仆仆地站在滋德殿长长的甬道尽头,侧首观望他那立体分明的安静容颜。
“若为臣子,不无紧张,若为儿子,无不紧张。”
“他定是想你了。”
“有你和宗训在,我不再害怕和孤单。”柴荣微笑着将目光移向高耸入云的翘斗层檐,“他站得那样高,却是苍凉惴然一个人,我心疼他。”
“子期回来了!”安歌满眼期盼,“圣上可否召见?”
李重进青着脸还未说话,身后便闪出一个体格匀称的中年身影,“你们做了那样没有脸面的事,还敢觐见圣上,别做梦了!”
柴荣忍气拱手相拜,“王峻将军,许久未见本该向您问安,却着实不知您口中‘那般没有脸面的事’是怎样的事?”
王峻眯着眼看了看他俩,高昂的鼻孔逸出轻蔑嗤笑,“盘查许久都查不到慕容彦超的去向而置圣上于危难,置圣上于危难又弃圣上于不顾,你还想怎样有脸面?”
安歌知道眼前这位王峻从微末之时一直跟随圣上奔走,因属亲信之中的亲信,后汉隐帝在屠灭郭氏门楣之际,将王峻留守汴梁的家眷也一并斩杀,李太后意欲与湘阴公里应外合之际,又是王峻站出来悄悄把住了他北上前行的计划,这才令徘徊澶州的郭家军留有反攻倒算的时机,一举杀回汴梁、将帝位收入囊中。若说如今这大周朝,称他一句“与有荣焉之肱骨重臣”,也着实不足为过。
之前,柴荣在澶州驻扎之时,曾请求回汴梁看望父皇,却因王峻以“边境战乱危时,不应多有思亲之情”为由,从中作梗而拒之城外,安歌便对这位较父亲地位不相上下,又号称“郎心如铁”的将军颇有耳闻,但如今一见,顿觉此人言语粗鲁,惹人相厌,当唤作“铁石心肠”倒是更为贴切。
相较于政堂之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儿们,安歌可没法耐得住这等侮辱,便故作热络半步上前,“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铁面将军么,失敬失敬!”
见王峻傲慢地扬着脖颈,似是在等待她的海口夸赞,心中更是讥笑连连,“听说王将军的枢密院已经重建完毕,还是一派大周从未有过的富丽堂皇之景,比前朝的垂拱殿还要别致气派哩!只可惜,我们刚从圣上那间处理政事的侧殿回来,那个地方低矮潮湿不说,椅子比石头都硬,坐的我腰酸腿疼,如今已经没有力气走到您的枢密院大饱眼福了,真是遗憾。”
“你……”
“您这阵子受圣上之托,主导治理黄河决口之事当真辛苦,重进将军也真是的,还要麻烦您给兖城送药品粮食。”安歌红润的利嘴开开合合,不给王峻一丝插话的余地,“结果倒好,药品粮食直接被犯人军首、兰氏与那兴隆寺合谋抢走了。城里饿死、病死了多少百姓,数也数不清呐。重进将军,你叫王将军每天午夜梦回之时,怎能睡下安稳觉?”
斜眼瞥见他看似已火冒三丈,安歌心中更觉愈发痛快,弯着嘴角强忍微笑,“这还不说,结果重进你又赶在王将军前面到了兖城,拯救全城百姓于水火,其中不乏圣上儿子、儿媳和长孙之类的人物……”她又故意敲了敲子期的胸口,“这般抢了王将军治洪的头功,小心以后,王将军也像之前阻止我夫君回汴梁一样,不让你回汴梁见圣上,若是这般,你还算哪门子殿前都指挥使呢,估计都让王将军给陛下告状告走了罢!”
“话说王将军您这样风风火火地从前头回来,是怕我们赶在圣上面前,像你告我们状一样,来告你的状吧?”安歌歪着头顺畅地完成最后一把火上浇油,这才深深地吐了口气,瓮已备好,静待“君”入。
“你个小丫头片子,跟我这找死呢!”不出意外,王峻果真也是个暴脾气,随即抽出腰间的长刀就对上了安歌的心口。
柴荣将安歌一把拨回自己身后,李重进也愤怒地扔下剑鞘,剑锋瞬时顶上王峻的脖子,“王将军,内廷之上拔剑出鞘,就别逼我这个殿前都指挥使公私分明了!”
内监连忙将殿外之事禀报圣上,不一会儿便传来圣旨,即刻宣养子柴荣夫妇觐见。
王峻这才恍然被安歌戏弄,便要扬着脸跟随一同入殿,被捂嘴偷笑的安歌又是一番戏谑,“圣上没有召见您不说,如今我们乃是亲眷商谈家事,您跟着上前,是算养子还是儿媳呢?宗训不在,您若暂做长孙,我们也是不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