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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除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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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露窗纱。

“小符将军快来!晋州、沭阳急报飞临,本将待与你共启之!”屋堂之上端坐正位的曹英方一见安歌跨过院门,便疾声招呼她快步前来。

“曹将军,昭华已表明多次,您是一军主将,一切但凭将军裁夺。”略有轻喘的安歌回想驻扎在郓城的半年光景,虽未与慕容彦超有过直接交锋,却在这年岁较父亲相差不远的曹英将军麾下,被他安排的各种琐碎事端纠缠得无法脱身。

曹英执意将信笺递予她,“小符将军是陛下派遣之人,地位尊崇,依例事事必当与你共谋才是。”

安歌只得无奈地开启信封,见其上字迹信息后,不由得转而欣喜若狂,“果然吉报!北汉、契丹自晋州北走,唐兵败于沭阳。咱们赢了!”

“除夕之日便获如此吉报,此乃天佑我大周是也!”曹英抱拳朝远处的天空施以敬礼,随即又向安歌抛去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指示,“小符将军啊,兵将这一年不容易,你派人好好张罗顿年夜饭,再教人到城中堆起几座灯笼山,备些烟火炮仗与大家共欢,今夜城里不宵禁,务必要让各头子管好自己的兵,站岗巡逻一刻不能松懈,还要特别留心兖城那边有什么别样的动静来。”

安歌拿起桌角的纤细狼毫,展开一阵龙飞凤舞的狂草,就连少时听取教习先生授课都未曾有如此手忙脚乱的窘境,只见对面之人仍在不住地絮叨,“千万别忘了向圣上呈报祝表,我大字不识几个,还得靠你们这些后起之辈悉心酝酿语句文字。对了,我这边也教人备了几坛好酒给符将军,你因作战归不了家,便以此作为补偿亏欠送予你父亲罢。”

“昭华先行代父亲敬谢您的惦念!您吩咐的事项我也会派人一一安排妥当。”安歌揉了揉酸软的手肘,抬起手掌示意暂停他的滔滔不绝,“可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莫过于要合计怎样取下那兖州么?如今,大周西线南线事端皆已平息,北汉被我们伤了元气,想要再卷土重来没有一年半载也是不能够了,南唐更是呈现观望之势,北面战事倾颓,他们自然不会先发制人,可见,现在该是我们东线出击一举拿下慕容的时候了。”

曹英一下子变得吞吞吐吐,“唉,这事儿急不得……”

“这事怎么不急?当初您让我潜入兖州查探敌情,明明发现他们赐予手下士兵的打赏都是铁包银,还祸乱了这么多城内的富贾人家,搜罗出数不胜数的金银绸缎,全都被那慕容彦超霸占了去,那人还以城内缺水为由,招募周围众多绿林和乡野村民为他们挖建沟渠引来泗水做护城河,不仅叛逆之心昭然若揭,就连这城内外的百姓都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我们有诸多机会谋算拿下兖州,如今却落得这僵持的局面,当真怪哉!您若仍旧按兵不动,就连我都以为……”安歌一向心直口快,诸多心思今日既然揭开冰山一角,便只想一股脑地倾诉开来,她正了正神色,壮着胆子继续说道,“就连我都以为,您和那慕容彦超有何干系呢。”

“浑说!我曹英毕生追随圣上,如今心心念念大周安危,怎得被你这一后生诽谤至此!”曹英愤而掌击案台,肃然起身,直教茶盏杯盖震碰得嗡嗡作响,“果真瞒不住你,那本将便告诉你,静候兖州之旁按兵不动,正是圣上暗中旨意,本将不过依照旨意行事罢了。”

安歌也不甘示弱,势必刨根问底,“不可能,圣上怎可允许反贼在我大周招摇过市,曹将军切莫欺瞒昭华年少无知!”

“曹将军说的没错,这正是圣上的意思。”

一阵具有浑厚磁性却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径直在安歌心头掀起滔天巨浪,将刚刚被时间医治得稍有平复迹象的情伤,又被重重拍打撕扯得一塌糊涂,唯系恍惚神志、冷汗涔涔于一身,整个人像钉住一般,目光极其闪躲。

“曹将军与符妹或许都不知晓,早年圣上尚未发迹之时,曾经游历至古吐谷浑一代,在茫茫草原之上遭遇野狼围攻,幸而当时还是牧人的慕容彦超舍命相救,事发之地荒无人烟,那群野兽或是饿极,势必要将他们作为腹中之物才可罢休。两人并肩作战,生生撑了十二个时辰才被周围经过的一只舞马班子所救。圣上顾念旧时恩情,将十二个时辰的情谊演化为十二个月的恩施,只是希望如今慕容能够迷途知返,一年之期若过,大周便只能一鼓作气将他拿下了。”

郭荣言毕,转身走向显得极为尴尬惶恐的安歌,看着她在半年刀光风霜洗礼中略有毛糙的泛红脸颊和愈发尖瘦的下颚,重逢的欣喜与怜惜溢于言表,纠缠的目光伴着轻柔的呼唤,毫无节制地流露着放任的思念与关切,“符妹,半载未见,乌发渐长。万事皆安好无虞?”

曾经在无数个暗夜将对郭荣的哀怨仔仔细细体味个遍,安歌以为自己心中早已构建起对他无可动摇的铜墙铁壁,然当他那双布满冻疮的手映入眼帘之时,莫名的痛意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方才扬起头颅,强弩着双唇,朝他展现出一抹故作波澜不惊的笑颜,“万事皆安,多谢郭将军惦念。”

四眸相对的瞬间,半年时光历练的高耸心墙,终究还是被他不过一分一秒、不费一兵一卒,就地化为断壁残垣、尺椽片瓦。

见她如此刻意生疏,郭荣并不觉气馁,转朝曹英躬身行礼,“曹将军与符妹莫怪郭荣不请自来,今日除夕之夜,可否允准郭荣与郓城兵将一同欢贺?”

“主公,还有妾身!”

伶俐的女声伴着淡雅的木槿香气扑面而来,深蓝与淡红相间的裙摆在灵动的步伐间飘逸如柳叶飞扬,恰好将她玲珑有致的修长身形彰显无疑,相较于平日中常着的黑紫色衣衫所呈现的孤傲侠女风范,今日这袭裳衣反倒更称得她如水波流转般柔情万种。

尾槿举止有度地朝曹英和安歌行礼后,便习惯性地拢着郭荣的臂膀,双眸含情娇嗔,“去年家中遭遇变故,如今只有妾身能够伴主公左右,故而奔驰千里也要与主公共度这来之不易的新春良夜。只是……”她的声调突然提起几分,余光瞥了瞥几步之遥外略显孤独的安歌,言语中又多了几分耀武扬威,“孩儿尚在襁褓之中,不便车马劳顿前来,主公莫要怪罪才是。”

郭荣神情已有几分尴尬不豫,一面拨开她缠绕的手臂,一面低声埋怨,“此乃军事重地,如今又逢多事之时,你切莫肆意妄为。”

闻此,尾槿转而走到安歌身前,拿出她佯装好的楚楚可怜的一面,献上恭敬肃谨拜礼,“妾身可否侍奉于主公身侧,一切皆由李夫人定夺。”

郭荣忙呵斥,“尾槿,你放肆了!”

安歌晃了晃身子,不愿与眼前两人多加周旋,正要告辞离开,却听一声冷冰冰的喝令劈头盖下,“荒唐!军中怎得允准女子侍奉?如今郓城兵将多数离乡背井,女子出没营间只能令众人思家心切、军心不稳,郭将军莫怪本将不念你的情面,你可以留下,但这位女子断不能留!”

平日里曹英便属那最按原则行事之人,在安歌一等年轻兵将眼中,少不了常常揶揄他因年长守旧带来的顽固执拗和不懂变通,如今未成想这位事无巨细的“老顽固”反倒帮称自己一把,安歌忙以处理军中事务为由,怀揣着无法言说的个中滋味,迅疾逃离这方是非之地。

当晚军中团聚的年夜饭,安歌借故没有出席,骓儿见姐姐闷闷不乐,便软硬兼施地拉着她一同涌到人声鼎沸的市肆中来。

骓儿将安歌拖到一家小店坐下,朝着已忙得团团转的小二扯着嗓子大喊,“老板,上两碗骨董羹!多加两份肉糜!”她凑到安歌跟前,神秘兮兮地贴着安歌的耳廓说道,“听这里的人说,人们在新年之时,便要食用一盏骨董羹,也叫贺年羹,咀嚼着里面的鱼肉蔬菜,便是一同将过往烦懑之事咀嚼个稀碎,之后,一切困扰便烟消云散了。”

“骓儿,你不生姐姐的气了?”

“骓儿可以生任何人的气啊!”她嘟囔着樱桃小口将头扭向一旁,须臾突然又洋溢着少女特有花骨朵样的俏笑往安歌怀里钻,“但是骓儿唯独不会生姐姐的气!因为我知道,姐姐都是为了我好!你今天的一番话,确实令我懂了许多。”

“咱们骓儿这开怀欢脱的性子当真令人歆羡。但我看你对这市肆路线如此熟稔,定是平日里读书偷懒,心思都用在吃食上了。”安歌捧着骓儿带有饱满婴儿肥的脸庞仔细端详,不自觉间就上手揉捏起来,痒得骓儿呵呵笑出声来,“唔,小脸比在汴梁时还要肥硕几分,五官也没之前立体了,若是子期看到,不知该如何做想?”

“真的么?我竟比之前胖出许多?”骓儿伴着头顶微弱的灯笼光线,对着一碗水里倒映的模模糊糊的脸颊仔细研究了半晌,嘟囔着嘴摇头晃脑,显得泄气不已,“这样不好,不好!我不能再吃了!”

“哎,这便是你不懂事了!”安歌右脚一把踩在长凳之上,拇指擦着鼻尖,举手投足间满是市侩粗鲁之气,投向骓儿身前的眼神充满鄙夷之色,“你这年岁不好好吃东西,回头发育不全,日后子期必当更加嫌弃于你。”

“姐姐,”骓儿鼓着两腮凝脂,不卑不亢地摆弄缠绕着两个食指,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见你每日系带束胸,其实……根本没那个必要!”

安歌一口沉闷的呛声震颤体内,含着的水随即从口鼻喷得四散皆是,狼狈之像惊得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骓儿却早已得意地甩着两条俏皮飞扬的散辫长扬而去。

除夕夜晚的市集较白昼更加热闹非凡,好似全城老少皆举家出门欢庆,人流摩肩擦踵的缝隙,安歌踮着脚尖终于锁定了乖乖在一家摊位前流连忘返的骓儿,“顽劣的登徒稚子,你给我站住!”

“姐姐快来,这里有好多新奇玩意儿!”

“馈岁伴手贽!走过路过瞧一瞧咯!”

“姐姐快看,听大叔说这是用已经近乎绝迹的彤管草编的手环……”

“是啊,‘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看上去颇通文墨的摊主端详着欢喜雀跃的骓儿笑弯了眼,“小姑娘一定要把这彤管草套在心上人的手腕上才灵验哦!”

安歌此时却望着摊位角落里一双做工极其精致的羊皮手套默默出神,“若是我俩还像往昔那般要好,该有多好……如今他有尾槿侍候,自然轮不上我来管这样的事。”郭荣那双被冻疮折磨得日渐粗糙的双手一直在眼前游荡,又令她内心“无法与尔推心置腹、携手并肩”的伤感哀婉久久彷徨于心尖,挥释不去。

“砰!砰!砰!”

一连串烟花从城中四角腾空而起,激起人群一片热烈的惊呼,伴着市集间较大的叉路口中央堆砌起来的一座座年味十足的灯笼山,烟火飞扬的天地人间,尤似一盏盏动静相间的启明灯于夜空闪闪发亮,让人远远望去便觉难以言喻的踏实安稳,大战或许一触即发,郓城的人们却十分珍惜并享受当下这份来之不易的平和光景。

短暂才知珍贵,快乐才知无悔。

骓儿将那对手环小心翼翼装入腰间的荷包,招手间已蹦跳着重新融入人海之中,“姐姐,我要这个,烟火开始了,你快些跟紧我!”

安歌赶忙将翻找出的铜板递予摊主,却依旧沉浸于他将那副羊皮手套戴在手上的幻想和纠结无法自拔,索性正要下定决心转身离开,却被摊主大叔不疾不徐的玉石之声唤住。

“新年到,喜气照,唇角弯,眉间俏。”大叔将摊平的右手伸到安歌眼前,“姑娘容貌俊俏,唯有额间皱做一团,大叔送你一贴额黄花钿,助你了却烦忧,眉宇舒秀。”

安歌惊喜地望着他手中那只翠薄描金的飞翅图样,不由暗自感叹精致绝伦的灵巧做工,正要开口道谢,只闻一声温润熟悉的“多谢”擦身拂过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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