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梁乱(1 / 2)
当赵元朗带着刘承祐梓宫返回汴梁城时,他们亲眼目睹了城内正在进行着的由郭家兵士发起的一场大肆掠夺,愤怒的兵将将众多刘承祐执政时期红极一时的权臣贵族府邸抢夺一空,曾经压榨民众的名门望族,在郭家军破城后竟与民众的遭遇调换过个,迎接着来自地府的召唤和审判,暴动席卷着后汉都城,愈演愈烈,更使当今已无国君的皇朝濒临瓦解冰消。
在安歌眼中一向军纪严明的郭家军变得如此癫狂,着实令其惊诧,“元朗兄,郭伯父如今身在何处?郭氏起兵是为了处罚这些祸首不假,可如此胡作妄为和那些盗贼有何两样!”
夏尚直在旁劝解道,“郭将军如此谨慎为民之人,如今情势定非他本意啊!”
“将军与我至破城后分手,听闻刘承祐挟你而去,便派我带一路兵马前来支援,而他想必是进宫面见李太后去了。”
“报指挥使!”一名身披郭氏黑铠之人气喘吁吁地在乱城中奔波前来,拜于赵元朗马前,语速极快地禀报,“李后知晓汉帝崩逝,便扣质郭将军于宫内,说要拿弑君之人的命去抵偿,否则便要两败俱伤。”
安歌闻后心中一沉,正要开口,却已被赵元朗一口答应,“元朗这便带着郭允明的尸身进宫呈给太后。”
“元朗,我也要去。”
“不可!”赵元朗已初显大将风范,对如今波诡云谲的局势当即有了自己的判断,“如今不知宫内情形究竟为何,此去异常凶险,一旦我们被困,还需要宫外有我们的人前来接应,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他停顿半晌,突然靠近安歌耳畔,低沉地说道,“更何况,妹妹……如今既然有死人替你顶罪,自是皆大欢喜,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口中的热气喷洒在安歌的耳边,于这数九寒天之际本该融过一丝暖意,那一句突如其来的反问却着实令她犹如一瞬间陷入冰窟。赵元朗与其对眸片刻,便勒转马头带领那辆牵着梓宫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夏虞侯开口问道,她才回过神来,“昭华,如今这混乱的局势,我们该怎么办?”
“想必这便是郭伯父设下的局,太后一日不放他出宫,汴梁城便离焦土更近一步,他要向太后表明,只有他一人有可能将这命悬一线的局势转危为安。我们除了等,别无他法。”
“可是,如今后汉皇帝已死,郭氏又夺了这都城,他为何要兵行险招,何不自立为王?”
安歌双眼略显迷离地摇了摇头,“或许因为,刘承祐死前说过,如今刘党、后党虎视眈眈,况且还有各路诸侯从旁观望,郭氏并没有全胜的把握。又或许……”她长吁短叹间有气无力地露出一丝强笑,“郭伯父终究和石敬瑭、刘知远、李守贞之流不同,他不会趁人之危,更不会窃人之国。”
安歌站在城垛前俯视城郭,本该绽尽光芒的夕阳高高在上,悲天悯人地被世间一幕幕爱欲交织的斗争与厮杀的阴影笼罩,本该炊烟袅袅的市集与步履匆匆的归人,仿佛成为了一个理所应当、唾手可得,于今来看却又迷离朦胧、遥不可及的梦。
“夏叔,尾槿可还好?”
“我已经托一位故友将她送往邺城了,孩子虽未保住,但她无大碍,你且宽心。”
“可怜了那些孩子们……不瞒你说,其实我在杀刘承祐之时,也很害怕,怕连累符家,连累你们。”
“昭华,你定要记住,杀刘承祐的人,是郭允明,不是你!符将军在临行之前叮嘱我,自李公子去后,你一直郁郁寡欢,正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如今除了刘承祐,不仅替郭氏全族报了仇,也能助你走出阴霾,更能少了一位蹂躏天下的暴虐之君,你不要为此埋怨自己。”
“夏叔果真会唬人。或许这便是,‘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我听不懂你这文绉绉的东西,不过尚直私心以为,郭威将军若是能顺势称帝,凭其声望和实力,对天下苍生而言,莫过于最好的结果。”
须臾间,八声低沉而悠长的钟鸣之声从皇宫各处骤然响起,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一队身着丧衣的兵马从皇宫极速驶出,安歌连忙指挥城墙上暂时听令于己的郭家守卫举起弓箭,目标对准了从皇宫迅速涌入各个街道企图控制局势的白衣士兵。
钟鸣声过,号角奏起,聒噪逐熄,混乱渐平。
安歌身侧几位年轻小兵兴奋地叫嚷,“这是我们的停战号角,三长一短,鸣金收兵,我们赢了!”
安歌放眼望去,散落在全城的郭氏将领闻即停战号角,多数已放下武器,终止了剽掠泄愤,还有少数一些依旧贪恋财物不肯收手的,都被一一制服。
目光及此,唯独城门前的几个大汉,趁乱拖着一位妙龄官宦女子到城门角落,几乎剥掉她的衣服,企图行为不轨。安歌迅速执弓矢,双腿倚在城墙,上身侧露墙外,三箭齐发,将围攻的几个男子一一射杀,引起了城墙守卫士兵的连声叫好。
她回身站稳后,与城下匆匆赶来的赵元朗所投掷的称赞眼神相互交汇,她便知晓,郭家军终于在这场博弈中稳操胜券,而这命途多舛的汴梁城,也终可在黄昏来临时得以保全,喘息间可盼得明日朝阳初生。
是夜,赵元朗将安歌和夏尚直安排在宫外的一处院落将息,并反复叮咛,“入夜全城宵禁,如今局势暂稳,然皇家政令未出,城内势力犬牙交错,安歌和夏大人切不可随意走动。”
安歌想当面为郭氏被屠之事向郭威请罪,“郭伯父在何处,我想见他一面。”
赵元朗面露难色,在安歌几次逼问下才将宫中情况婉婉道出,“将军闻帝遇弑,已经自责至悲痛万分,隐帝膝下无子,将军便带领众臣为其彻夜守灵,明日早朝期间还需与李太后商议定夺下一任储君,近日内恐怕事务缠身,无法出宫。”
“事务缠身?”安歌简直不敢相信此话竟来自于自己敬佩已久的郭伯父口中,“元朗,你可听仔细了?无辜受难的郭氏全族目前仍暴尸荒野,他却给杀死全家的罪魁祸首彻夜守灵,岂非荒唐!”
“将军已命元朗向妹妹拼尽全力保全郭氏亡魂道谢,今夜,郭氏全族也将悄然安葬。将军自有他的苦衷和考量。”赵元朗目光灼灼地望着愤懑不已的安歌,眉间愁容渐生,“而且有些痛,选择不直面,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将军的心情,元朗心有余戚。”
安歌知道他痛彻心扉,只因又想到了此刻仍然不知所踪的符君欣,自知理亏,便收起了锋芒,不再咄咄逼人。
赵元朗从怀中掏出了一方手帕,递到安歌手中,“李太后从下人手中得到了这个玉镯,知晓是柴夫人遗物,便交与将军,将军念及平日柴夫人与你情同姐妹,总是盼望着将此物送予你,便特地托我交你保管。斯人已逝,只留下这方饰物空做凭吊了。”
安歌叫住拔腿而走的义兄,似是劝慰又似道歉,“元朗,你我皆是重情重义之人,愿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和处境。”
赵元朗停驻片刻,口中呼出的白烟显得缥缈又苍凉,“是,愿你也可懂将军的心思,成大事者,虽万千人枉之,仍可忍一时之气,方可成一世之功。”
夜半时分,安歌合衣平躺,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恰巧隔壁夏虞侯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更让她睡意全无,她索性起身坐在窗前,望着远处苍茫而清冷的一弯孤月,暗自神伤。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她知晓郭氏全族已在伯父的安排下悄然入土,心中的哀伤与不忍难以自持,见书柜旁散落着几张纸笺,便匆匆和火镰一起收入囊中,飘然出了院门。
郭府的匾额依旧孤寂落魄地躺在地上,昔日的万丈荣光遽然消散,唯留从额顶投射的一缕微弱月光,照亮了挥洒其上的血迹斑斑,昭示着曾经生活于此的人们鲜活的印记。
安歌屏住呼吸,将院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幽深的庭院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杳无生机,她侧过纤细的身体,进入了这个好似与世隔绝的人间幽冥。
她选择庭院的一处角落蹲下,将飘忽着摇曳烛火的灯笼放在身侧,从怀中掏出一沓笺纸,修长的手指灵活翻飞间,一只只纸元宝在她手中凝练成型——军中出征作战时,安歌常与其他兵将一起,用手边各式材料为沙场逝去的兄弟烧去生者的祭奠和祝祷,但她未曾想到,终有一日,竟用自己亲手做的祭品,供奉给情同手足的姐妹和那样柔弱娇小、甚至还尚未长成的子侄身上。
她情难自已地连连抽泣起来,念及宜哥曾对递还给自己的鸟翎和鸟羽恋恋不舍,便又用纸折出了两只活灵活现的雏鸟,一齐投入越烧越旺的火盆之中。
一切祭品顷刻间化为乌有,唯留飘散在空中的一缕灰烬,站在火苗最顶端翩翩起舞,好似那些已彻底摆脱世间污浊的自由灵魂,终可飞遐极乐,安宁未央。
安歌十指紧并,为那些被离乱世间夺取生命的人们送上最深切的祈福,“或许前世,我也死在了这样的乱世硝烟,所以这一世,我便有了深至骨髓的信念,愿不惜一切结束这般的烽火连天。嫂子、宜哥,请答应我,如若我们能够成功,你们便要回来,恣意享受下一世的平安喜乐。”
冬日凛冽的寒风席卷而过,肆意拍打着郭氏全族于人间戛然而止的最后栖息地,各处堂屋的大门吱呀吱呀地摇摆晃动,好似在低声哀诉着他们对尘世的无上留恋,恍惚间,隐约夹杂着似风声又似人声的低沉呜咽从后院传来,令人顿觉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