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葛生(1 / 2)
城外的乱葬岗,因这几日史、杨、苏几家的灭门之祸,尸首早已堆积成山。
那帮载尸的十人卫队,松散失落地走在崎岖泥泞的土路上,他们无一不想赶紧将这趟差事走完,整日和这阴气甚重又没有油水的运尸打交道,感觉晦气极了。
一位小兵藏掖不住内心的愤懑,“你说,他们赶上那几个死鬼家的好东西那么多,都不知分上兄弟们几件,今日知道郭家油水不多,倒派咱们前来,怎得如此欺负人!”
“还不是他们那几队攀上了太后弟弟的高枝,”另一个带头的嘴歪到了腮边,“别急,咱们一会儿再好好翻翻,指不定能有好宝贝,我就不信了,一个大名鼎鼎的节度使竟不及那几家的十分之一。”
这时,打头的马匹因踏上一块薄冰,止不住脚下旋转着打滑,令身后的屠车几乎掉了个头,一具紧紧拥着婴孩的女性尸首滚落于地,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响,吸引着这对戍卫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
“这镯子质地鲜亮极了!”
“如此磕碰都无裂纹,肯定是上品!”
“看来,这女子是个主事人物,不如把她衣服扒了,指不定藏着的都是好东西!”
“你这色胚,连尸首都不放过,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为首的几人便将那女子手腕上的玛瑙镯子撸下,又要撕扯她的衣服,企图将她身上的首饰配件倒翻一遍,其中一人嫌她拼死抱在怀中的孩子碍事,便抬起脚想要顺势踢到一边。
脚掌还未落下,一把簪子便直直从他背后飞入,他惊愕地望着自己已被木簪穿透的胸膛,还未回过头看清凶手脸庞,就已只撑不住,轰然倒下,断了气息。
瞬间,整支队伍如同惊弓之鸟,纷纷拔出腰间的武器,惊见远处飞蓬着散乱短发的家伙策马步步逼近,其中两个自诩队伍中武功最为了得之人,也有样学样地对准那来势汹汹之人,甩出自己的刀剑。
那人灵巧地将身体蜷伏在马背之上,两支剑快速翻滚交织着,贴着头顶飞过,下一瞬,她精准地用长剑左右一档,已如磁铁一般吸引着呼啸而过的尖刀,稳稳落于掌心。
两支刀与空气凌厉地摩擦声过后,它们便如同反叛的兵士,从那人手里飞驰而出,汇聚成一把似乎早已被确定飞翔路线的锋利剪刀,依次擦过不远处几近目瞪口呆的戍卫青筋凸起的脖颈,与飞溅的鲜血一起,旋转出如优美花瓣的翩翩舞姿。
最终,它们绞杀了赐予罪孽与束缚的主人,释放了作为刀剑本应荣辱、实则屈辱的愤懑,升华了各自碌碌无为却又结局闪光的一生。
下马之后的安歌,再也没有方才勃发雄奇的英姿。
她如失掉了魂,拨开散落地上的那些曾经颐指气使的戍卫,在那具已了无生息的女子身前“扑通”跪下,一声长啸响彻天空,“嫂——子——!”
哀鸣惊起了林间一片乌鸦的欢腾,惊悚而又悲凉。
一位侥幸躲过死劫的卫士捂着不断冒血的肩膀,挪着抖动的腿,绝望而又无助地跌跌撞撞逃离,姗姗来迟的夏虞侯对上他失魂落魄的眼神。
一把似乎已在血水中浸泡几天几夜的刀剑,此时明晃晃地从其背后偷袭而去,那人僵硬地望了一眼坠落于沙地的发髻夹带着一层血肉模糊的头皮,尖叫一声,便一下子昏厥不起。
将郭氏全族家眷共计十余口人整齐地码放在车上,夏虞侯已近精疲力竭,他通红着双眼望向安歌,却见她毫无倦意,不断奔走,依次将每一位男女老幼的衣襟整理平整,又用丝绢一丝不苟地将他们的脸与手擦拭干净。
“当初,你们被符昭序逐离符家军,我一人孤立无援的时候,是郭氏全家给了我北上救父的希望。”她言语之间已全然没有方才令人可怖的失控与暴虐,整个人像是被缓缓落下的夕阳披上一层温馨的薄纱,优雅而静谧。
“昭华……”夏虞侯望着这些倒在血泊之中的无辜亡魂,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嘘——他们全家最喜欢安静,不要吵到他们。”安歌温柔地示意夏虞侯噤声,被泪水冲刷得浮肿的眉眼升腾着微笑,似乎陷入曾经的温暖回忆,“夏叔你听,有鸽子盘旋的声音……你知道么,当我那时听到鸽子的飞鸣和孩子的欢笑声,我便喜欢上了他们这一家人。”
“来,我带你来认识认识。”安歌拉着使劲憋着不哭出声来的夏虞侯走到那位抱着婴孩的女子面前,“夏叔,这是柴荣大哥的夫人刘氏,是我见过这世间最贤惠、最温婉的女子,没有比柴大哥更矫健倜傥的风云人物能够配得上嫂子,也没有比嫂子更体贴知心的女子能够配得上柴大哥,他们本应是这世间最珠联璧合的佳偶……却还是敌不过乱世烽烟的摧枯拉朽,幸福散灭之快,如冬日落在掌心的雪花,尚未看清,便已融化得无影无踪。”
夏虞侯哭丧着脸,想到这段时日接触到的丰神俊朗又性情谦和的柴荣,内心顿时揪成一团。
她使劲吸着鼻子,故作巧言笑兮地将夏虞侯拖到一位身材颀长的少年身边,“这位是柴荣大哥的长子宜哥,当年还是一个梳着总角的顽童,如今已长这么高,眉眼气质越来越出众,他小小年纪便十分机灵,有次差点把我骗得团团转,他也是我为骓儿亲选的夫君,当初他见到骓儿的第一日,便吵着闹着长大后娶她为妻。”她眼中一扫而过的神采突然黯淡,“夏叔你说,如今骓儿已经长大,他怎么忍心就此食言了呢……”
忽然,她失了魂一样在宜哥身侧的小女孩跟前瘫倒,她望着那副失了色彩的小脸,依稀可以看出这两三岁的女娃生前是怎样的粉雕玉琢。
“嘻嘻……”安歌突然升起的笑容十分诡异,指着女娃如莲藕一般胖乎乎的手腕上闪烁着光芒的一枚银镯,“你快看,这是我两年前送给她的雕花珞饰七彩银镯,我与她素未谋面,竟不知她出落得如此可爱可怜,这银镯当初还是崇训娘亲送我的……可是,如今崇训、婆婆、娃娃竟然都不在了,我与崇训努力争取过的幸福、大哥嫂子浑然天成的琴瑟和鸣、郭家扎根在心底的踏实温暖,全都不在了!”
夏虞侯怜悯哀伤的眼神扫过这些无辜老幼的瞬间,无意间发现远处已不见那具昏厥在地的士兵身体,心头顿时掠过一丝担忧,“昭华,那人……那人不见了,他定是回城搬救兵去了,我们得想想办法,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怎么杀过来的就怎么杀回去!”安歌眼角充盈的红斑于此时显得异常可怖,她咧着开裂干涸的嘴唇邪气发笑,“刘承祐能背弃君臣之道不仁不义,我也能摧毁他驾驭天下的春秋大梦。”
“你究竟要怎么样?”夏虞侯阻拦住她的去路,“郭氏下场田地这般惨烈,你此时更要将符家安危置于首位啊。”
安歌愤恨的声音直冲云霄,“你还不懂吗?刘承祐既可对郭氏如此,便也能对符家如此!他的心里早已恨透了咱们这些盘根错节的异姓兵族,狡兔死、走狗烹,不过是假以时日而已。”
“可……”
“咳咳……咳咳……”
夏虞侯劝阻之言尚未开口,那排尸体中便传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女性呻吟声,虽然虚弱至极,却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安歌却已循着声音来源扑上前去,那是一张令人惊喜而又从心底略显畏惧的脸。
她的身体虽因怀孕而变得略有浮肿,而苍白的瓜子脸如同初见时一样纤瘦,吊眉依旧清隽如烟,薄唇犹显风波流转。
安歌粗略检查了她背后的刀伤,虽深却不致命,便赶忙握起她冰冷的手心,试探着问道,“尾槿,你可还活着?”
尾槿颤抖着睫毛,拼劲全身力气将眼睛张开一条缝,望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凸肚,嚅着嘴无声地张翕,安歌从她口型中一下子读懂她的哀求,“救救我们……”
安歌见状,立刻收起绵延不绝、百转千回的悲戚与伤感,当机立断,与夏虞侯于此地兵分两路,由夏虞侯立即护送尾槿到达安全地带就医,而自己,在这片略显荒芜的乱葬岗旁,寻觅着为这些不是亲眷、胜似亲眷的郭家全族,一个令自己稍显慰藉的妥帖安置,她绝不容忍他们走得这般悲惨凄凉。
“昭华,逝者已矣,我很担心你的安危。”夏虞侯将虚弱的尾槿环在马上,徘徊着迟迟不肯离去,“很久之前在栾城,我环着毫无知觉的你,而忍冬就如同你现在这般,站在马前与我告别,那个场景我永远不会忘记,而今时今日我不想重蹈失去战友、只顾自保的覆辙,我想留在这保护你,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