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花解(1 / 2)
站在高地之上远远观望的郭威,对身侧之人说道,“如今看到小昭华重新振奋,你可算安心了?”
去而复返的符彦卿凭风而立,“她之前的生命中见证了太多的胜负与分离,为今日埋下许多苦痛的伏笔,她只能背着越来越沉的包袱硬撑着前行。崇训这一去,便勾破了这些无穷无尽的悲戚,我怕她再也站不起来,如今幸好得遇你们,她才能够慢慢抛下过往,轻装上阵。”
“她愿意跟着我们四处奔波,我们定会照顾好她,冠侯放心便是。”
“既如此,冠侯敬谢文仲兄对小女悉心照拂!”
“冠侯,你我不必出此客套之言,”郭威转向远处正在兴奋地与柴荣交流心得的安歌,“我是真心疼爱这孩子,如今这世道像她一般纯净果敢的女子已不多见,你我已是在这世间于宦海浸淫已久之人,便想要自己的儿女们能够将纯真多保留一分,就是对他们的守护罢。”
“文仲兄,今日我偷偷潜回,除去不放心安歌以外,还是要提醒你朝中反常的局势,你可要万般谨慎对待。”隐在黑暗之中的符彦卿略显不安,“皇帝近日在朝中的一系列动作都将锋芒指向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等一干托孤大臣,虽说你平日肃谨谦恭,如今又身处京城漩涡之外,却也务必要多加小心才是。”
“他们三人自先帝之时便将结党营私与酷吏之治发挥到极致,掣肘之势尾大不掉,先帝对此都是放任自流、不敢轻举妄动,这即位不久的少年皇帝又怎能轻易撼动其中的盘根错节?”郭威无愧于心地双手抱拳,高举过头,“不管他们三人怎样,我郭文仲自诩无愧天地,始终忠诚于大汉君主与子民,一无叛逆之心,二无轻视之礼,相信圣上自有是非决断!”
“你说功高盖主的韩信,是否真有叛逆之心?”符彦卿波澜不惊的一声诘问,却让郭威哑口无言,“当上位之人的权力被架空,他的尊严被藐视,他可能无法辨认出哪些是真正的敌手,哪些是真正的同盟,即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无可能。”
郭威望着不远处翘首欢呼的家眷,不断摩挲着铠甲上覆着的冰凉履带,开始担忧起全军的将士未来将会何去何从,开始惦念起远方的家人是否依旧平安喜乐。
待最后一轮火树银花缓缓从天而降,柴荣赞叹着从安歌手中接过沉重的铁具,“若说我这粗人做这个叫‘打铁花’,那安歌妹妹做这个便可叫做‘天女散花’了!”
安歌胡乱捋着摘下毡帽后凌乱的额顶,揉着酸痛的手腕,羞赧地笑着,“我这不算什么,是柴大哥见多识广,竟能想出这个点子逗我开心。”
“要说这点子还是元朗想出来的,他才是真正的军师……”柴荣不敢夺功,将一切据实相告,“他曾听闻你说过十分喜好观赏烟花,烟花难得,但你可知燕赵一代流传一句俗语,‘富人放烟花,穷人打铁花’,我便试着寻觅这城里的铁匠碰个运气,未料到,竟真有位长者将这失传已久的绝技传授于我,便有了今日这份特殊的贺礼,你喜欢便好。”
只见赵元朗额间绑着一枚发箍,举着火把上前请示道,“柴将军、少将军,这些白铁均已炼完,若今日还要击打,待元朗再找铁匠家里寻些回来。”
柴荣连忙制止,拍着他的肩赞许道,“今日便到这里吧。要说你这鼓点近日敲得当真愈发进益,回头你带兄弟们多加练习,待我禀报父亲,等到战场冲杀时,便用你所创的鼓律发起进攻,更显群情激奋。”
安歌借着火把光亮看到赵元朗的满头汗水,心中盘桓一阵感激和不忍,便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微笑着递予他,“元朗兄,鼓击得真好,今日谢谢你!”
“呵,我这汗水脏,别弄坏了少将军的帕子。”赵元朗见安歌对自己久违的亲近,便高兴得露出灿烂的笑容,忘乎所以地捻起袖子擦拭着滚滚而下的汗滴,见安歌不依不饶地举着帕子,他赶忙卸下系绑的发箍,憨笑着胡乱地抹擦,“不用,不用……我有这个是一样的。”
安歌一瞬间便如冰冻住一般,只见解下发带的赵元朗竟比自己与钟子期的头发还要短,他也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又手忙脚乱地将发箍重新绑好。
安歌立刻想到那个躺在锦盒之中的逼真发套,原来这竟都是用他满头乌发缝制而成,怪不得自己还惊叹于它的栩栩如真。
她想到赵元朗曾几次救过自己的性命,曾陪着自己天涯海角地为符家军奔波游走,难道这些统统都抵不过一次因失去真爱后思绪混乱的口出无状么?
她顿感羞愧难当,鼓足勇气说道,“元朗兄,谢谢你的礼物……”
“少将军如此说便是折煞元朗,”他躬身行礼,发出铮铮誓言,“之前元朗许下的承诺,从未因任何变故而心生改变。如今元朗的一切都是少将军所赐,莫要说这些头发,少将军若是想要我的命,元朗也绝无半点推辞!”
“我要你的命作甚!再说,你是我义兄,要了你的命,我岂不是背信弃义的不义之徒?”安歌背过身去,俏皮地翻着白眼,“不过,你若再生分地唤我‘少将军’,那你我的兄妹情谊便直接了结吧。”
“谢谢……妹妹!”赵元朗心里一暖,差点没给安歌叩个响头,惹得站在一旁的柴荣哈哈大笑揶揄道,“你俩这样谢来谢去,谢到天亮也未必完事。你俩先谢着,我要提着矮脚炉去找那打铁花师父赔罪去喽!”
安歌拽住柴荣的手臂,关切询问,“这是为何?”
“因这打铁花的师父说技艺传男不传女,如今我未经允许将它教于你,破了这惯例,便要去找师父自领刑罚。”柴荣随后细细叮嘱赵元朗,“将军刚传话于我,说是有事商议,我先去把这些器具还回铁匠师父便赶回,还请元朗转告将军稍候。”
元朗接命后便向远方高地狂奔而去。
“你这罪魁祸首,不想跟我去见见师父?”柴荣饶有兴味地召唤安歌。
“我倒想见识见识这倔老头是否如你讲的一般可怖,”安歌傲娇地仰着头,照着郭威的口吻学做捋胡须状,“荣儿别怕,若是他敢欺负你,我保护你便是。”
那一刻,她仿若找回了久违的豪气,心胸像是被这股气一下子冲得豁然开朗,这个生辰,是她对颓废心境的道别,是她改头换面的重生,是她对友情与和解诠释得最酣畅淋漓的注脚。
柴荣带着安歌来到城内一处偏僻破落的小院,门口的木栅栏歪歪扭扭地斜立着,当做形同虚设的大门。
尚未走近,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叮当直响不绝于耳的铁器敲打声,安歌捂着耳朵捏手捏脚地躲在柴荣身后。
“易师父,这么晚了,还未歇息么?”柴荣毕恭毕敬地将手中的冶铁器物放在正在专注敲击的老者面前,蹲在他身边,敬意满面。
那老者脸上沟壑丛生,看得出一生饱经流离风霜。谁知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上的活儿也不停歇,说话口气颇为直犟,“你们这些兵要打仗的时候把铁器全收去炼兵器,不管百姓死活,我现在多打几口铁锅,做些营生,还碍着你的事吗?”
柴荣显然已对他的言语风格十分熟悉,丝毫未见气恼,依旧用晚辈的礼节,恭敬且谦和,“那不如让晚辈找来些帮手和您一同做,这夜晚露重风大,也别让大婶常在外面受冻。”
听柴荣如是说,安歌才发现那位易师傅身后不远处竟坐着一位昏昏欲睡的妇人,她身上盖了层发旧发黄的被单,身处如此大的打铁声响中,都未把她吵醒。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也少来打扰我们清净!”那老头原本爱答不理的样子,在听闻柴荣提及那位妇人后,立刻变得横眉立目,朝他们举起手中的铁锤,连声调都立刻拔高几分,“你们这些兵就是强盗,这里家徒四壁,我也已经把打铁花教给你了,你休想再打我们的主意!”
安歌见柴荣一番好心被这倔老头当做驴肝肺,便不由上前辩驳,“你这老头真是奇怪,怎么好赖不分起来?”
说着,她便要拽过依旧蹲在火炉旁边的柴荣,“打铁花本来就是要给人带来光和暖的东西,可你这人全盘冷若冰霜,竟还美其名曰是我们打铁花的师父。柴大哥,别理会他。”
“谁是你打铁花的师父?”见柴荣默认,那老头愤怒得将手中的工具摔到地上,立起身来指着柴荣破口大骂,“我说过,这技艺坚决不传给女子,你破了我的誓,你教我如何是好!”
“铁妮儿……”忽的,从他身后传来一声饱含爱意的呼唤,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出离分明,“是我们的铁妮儿打铁花回来了?”
那位妇人直愣愣地站起身来,踩着散落一地的被褥,瞪着直勾勾的双眼,满怀期待地朝安歌走了过来。
她这才发觉这妇人有些神志不清,踌躇间不知所措之际,那倔老头却立马换了一个人般,勾住妇人的肩以此拦住她的去路,语气也转换得极其温柔,“铁妮儿打了好久的铁花,把她累坏了,咱们让她早些歇息,可好?”
“铁妮儿……铁妮儿……”可那妇人不依不饶,仍旧充满期盼地一动不动举着手臂探向安歌,“娘想铁妮儿了……想铁妮儿了……”
安歌见这对夫妻忆女之情实在可怜,便放下心中芥蒂,蹲在老妇人身边,任凭她用并不干净又冰凉的手掌,不停地在自己的脸颊和额顶上抚摸摩挲。
那是一张十分瘦长的脸,双眼因为长久的失去神志而显得十分迷离。但是,那一刻,那张脸上又充满了神奇而清晰的光辉,安歌觉得这种光芒十分陌生又十分熟悉,想了许久才惊觉,它像极了悠宁望着骓儿的样子,像极了李皇后谈起刘承训的样子,更像极了崇训画中那个身怀六甲的“自己”。
易师傅抚着老妇人凌乱的发梢,在她耳旁低沉耳语,强颜欢笑着耐心劝说,“天色晚了,咱们也别缠着铁妮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个够……铁妮儿回来了,便不会再走了。”
见老妇人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原地呆呆站立的安歌,易师傅眼角微泛红,终于说服毫无意识的她回到屋里,不再纠缠不休。
安歌望着屋内一只忽明忽暗的油灯反射下,那两位已然上了年纪的老人相互扶持的油墨画面,顿觉喉咙一阵发涩。
柴荣走到她身侧,礼貌又安慰着轻拍她的肩。
易师傅将一切安顿好,从屋堂走出来望见他俩的一瞬,顿时流露出一丝羞愧与尴尬,脸依然板得铁青,“铁妮儿是我们独女,许久之前因为打铁花出了事,丢掉了性命,老妻也因此患了病,从那时起,我便收手,更发誓不再教女子打铁花。”说着,他浑浊的双眼中苦痛在挣扎蔓延,“不过,今日老妻见到你后甚是高兴,我也不想再与你们多加纠缠,你们快走吧,不要再回来。”
“即使日子再艰难,人生再黑暗,也有那么一个人不离不弃地守在身边。我很歆羡你们,大伯。这也是我见过的最难忘、最美丽的打铁花。”亭亭玉立的安歌吸着鼻子,巧妙的从方才药味十足的嘴仗中冰释前嫌。
那倔老头一声叹息,指着此时多愁善感的安歌对柴荣问道,“这便是你口中想要讨开心的意中人吧?”
柴荣愣住许久,哑口无言。
“她可比年轻时的老妻差远了,看起来蛮横无理又不温婉可人。不过,这妮子说话直,句句都能说到人心坎里。我家铁妮儿要是长成,其实差不多也这么大了……”易师傅喃喃自语间,像是重新陷入了回忆,他坐在低矮的板凳上,拾起地上的工具,继续敲打起他手中尚未完工的铁器来。
柴荣偷偷放了几锭白银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便示意安歌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