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锦瑟(2 / 2)
待安歌昏昏沉沉地醒来,第一个反应便是想要唤来崇训,好好地拥着他,告诉他自己做了一个异常清醒又痛彻心扉的梦。
当陌生的营帐和许久未见的绛珠映入眼帘,让安歌不安起来,她操着沙哑的声音问道,“崇训在哪儿?”
正垂首坐在桌边缝补衣服的绛珠,显然对安歌的突然惊醒始料未及,针尖径直插入指肚,几颗豌豆大小的血滴欢脱渗出,“大小姐,你醒了,我去禀报老爷。”
安歌扶着依旧晕沉不已的头,发狂一般的诘问,“快回答我,崇训在哪儿?”
绛珠战战兢兢地起身说道,“两日停灵已过,姑爷就要正式下葬了……”
两行清泪滚落,原来一切皆非梦境。
安歌双脚虚浮地走下地,套上一身青色衣衫,又简单地用青色丝绦将头发绑了个结,她想在镜前看看自己留给夫君的是怎样的憔悴哀婉的容颜。
可是,绛珠却支支吾吾地将镜子藏在身后,说什么都不让她看一眼。
安歌轻声叹气,想了想,又于腰间别上了放置于床头、那对不知怎样又被收拾出来的梅花匕。
绛珠突然闷声抽泣起来,万般哀求,“大小姐,你不能抛下老爷,老爷一早听说你出事,就马不停蹄地抵达河中城,教奴婢侍奉你左右,见你昏迷不醒,他一手操持李氏丧礼。老爷做到如此,都是为了让你能够尽早放下心结,人生路还很长,大小姐你还是要前行的呀!”
安歌噙着泪,微微点头,眼前又开始萦绕起长长画廊中那些幅未曾见过的自己,“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
河中城外,偏僻的后山高木林立、松柏蛩劲,期间环抱着一块简易却又不失气度的家族墓地。
崇训之母在河中大战那日,听闻丈夫、儿子惨死的消息,也将自己反锁于屋内,烧炭而亡。
李氏作为叛逆之族,朝廷本不允许将其安葬,但为了安歌,符彦卿与郭威便做主,带着夏尚直与赵元朗等几位心腹将士,寻了这块隐秘又尚算和佳的风水宝地,悄然安排着全族的下葬之事。
符彦卿望着已经放置于墓坑中的李崇训的棺床,感慨着女儿的命运不济,便闭上双眼,伤感懊悔地喊出那句,“封棺盖土!”
“等等!”一身青衣的安歌在绛珠的搀扶下,在迟来的马车上茕茕而立。
符彦卿见她清醒过来,又喜又惧,索性拦住她的去路,“安歌,这里有我们,你身子虚弱,不应该再靠上前去。”
“身子虚弱,日后可以恢复将养,可是今天,若再不看他一面,便是再也见不到了。”安歌向符彦卿躬身行礼,倔强无比,“父亲,您了解安歌,我想做的一定会做,谁也拦不住我。”
符彦卿知道自己拗不过她的执念,便单手箍住她的手臂,单手搂着她清瘦的肩,用父亲坚强的身体为她传输着强大的依靠。
两位身着孝服之人正伏在李崇训的棺椁旁,待安歌走近,便转过身来叩头,呈着哭腔不住地唤“少夫人”。
安歌看到次翼和张琼的面庞,再也无法控制压抑已久的哀莫大于心死,颤抖着伸出手臂便要扒开他的内棺。
符彦卿未曾料到她的手劲大得惊人,只得挥手示意,要兵卒将内棺彻底开启。
同样是一身青衣的李崇训,此刻正安详躺在其中,嘴角似真似幻地浮出一丝笑意,白皙挺拔的俊颜依旧栩栩如生,仿若下一秒又能重见他那的酒窝浅浅。
安歌扒在棺旁恋恋不舍地远望,好似要把他永远镌刻在自己的脑海,右侧脸颊随着心头绞痛更觉火烧火燎,感觉符彦卿愈发担忧地将自己圈在怀里,她便轻声安慰,“父亲,放我下来,我想和他最后道个别。”
符彦卿的手臂刚松开一点,安歌已从腰间拔出佩刀,沿着发带齐刀划下,在周身一片惊呼中,长及腰间的黑发翩然落地,唯留齐肩短发在众目睽睽下,招摇着她的肆意妄为。
次翼一下子扑到她身侧,俯身大哭。
“你这样做,是想要气死我么?”符彦卿满腹怜恨,一个箭步上去将刀从她手中夺走。
赵元朗赶忙上前搀扶住被气得晃身的符将军,“少将军,逝者已矣,断发难续,你不该如此苦自己。”
而安歌此刻的心境却同仅剩碎发的头颅一样轻松,她微笑着将青丝整理平整,躬下身去,将发辫放在崇训冰凉的手指间,婉婉而言,“你们不必紧张,我只是不想让夫君一个人太孤单。用这缕青丝代替我,去陪伴崇训,我也觉踏实好过些。”
“你现在这副样子,该叫不知情的人怎样在你背后指指点点!我的女儿不该受到这样的屈辱!”符彦卿火气未消,亦是满腔心疼不忍。
“既如此,我陪她一起,这军营中便不会再有人说她怪异。”
温热的手掌扣在安歌肩头,随即与她一同跪在棺椁之前。
“子期,你竟然没死!”安歌满眼错愕,不禁悲喜交加,“你没死,崇训走得便可少一分愧疚了!”
今日,他们三人心有灵犀地同着青色套装,只是,一人已逍遥离去,唯留下尘世间的两个,彼此慰藉,互相取暖。
“是啊,我之前对你说过,我属猫,有九条命,轻易是死不成的。”钟子期跪在棺椁旁,捂着胸口,故作轻松语气,和他此生的兄弟知己做最后道别,“崇训,我想留在你身边拯救你,你总说只有自己能救自己。如今想想,还是你说的对,这个赌最终还是你赢了,子期愿赌服输,奉上发辫一束,陪君共赴碧落黄泉。”
话音未落,钟子期抄起腰间佩刀,同样利落地割下自己的发髻,捆好放至崇训身侧,后与安歌相视一笑。
“这样好了,安歌被你握在手里,我陪在你的身边,时光老去,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安歌和钟子期及肩的发丝迎风飞舞,两人被次翼与张琼一左一右搀扶着,一同看着灵前的封土一层又一层夯实,看着李崇训在了却尘世间的恩怨过后,踏着幸福的光圈,越走越远。
“安歌,留在这里,我们一同将长发重新留起,可好?”
“你到底是谁?”
“我是郭威将军之甥,姓李,名重进。崇训被汉军扣留的那几日,我告诉了他过往的全部,他知道我的名字和身份后,还笑言说‘一个崇训,一个重进,果真是兄弟的名字’。安歌,我叫什么不重要,只希望你仍唤我‘子期’,这个名字,是好友知己才能唤的。”
“我是符家人,不能呆在这里。”
“在符家,没有人和你拥有同样怪异的头发。在这里,你可以依旧做你的少将军,想做什么做什么,没有人敢欺负你,你的郭伯父、柴大哥还有我,都会好好地保护你,不让你受一丝委屈。”
“我想在这里为崇训守孝。”
“少夫人,少爷临行前说,这世间还有许多未竟之事,需要请少夫人替少爷完成,故而您的心意便由次翼代劳罢。”
“还有张琼,愿在此为少爷守墓,略尽绵薄之力。”
安歌望着黑色的纸屑漫天飞舞,犹如一只只魅惑的舞蝶,震颤着轻盈的翅膀,扑闪着朦胧的青烟。
如今,她重归自由,却是用余生被套上思念的枷锁换来的自由。
所以,今后不论身处何方,安歌都不会忘记这座墓碑下深埋的那个他,那个若即若离、时隐时现、永远看不穿也得不到的他。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