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诡战(1 / 2)
是夜,趁夜深人静、月明星稀,安歌跟随李崇训偷偷潜入值守的城楼,当踏上甬道的第一级阶梯开始,她愈发觉得古怪起来。
这大战连绵,本应该时刻戒备、警惕万分的守卫们,而今竟三三两两地倚靠在城墙边,哈欠连天,有的困倦的头颅恨不得直接依在城垛上,根本不曾担心对手的暗夜偷袭或是大战将至的一触即发。
安歌原本极其鄙视李守贞手下异常低劣的军事素养,然登上阙楼最高点向下张望,终于才明白整军这股子懒散松懈从何而来。
从军近十载,她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攻守景象——被攻之城,一片万物凋敝、民不聊生、满地饿殍的清冷;进攻之地,却是一派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烟火缭绕的热闹;除了驻扎的军帐外,以其为中心,呈散射状密密麻麻拔地而起许多幢房子,几乎围成了一个偌大的圆形城郭,唯有北面做引诱状地留了个豁口,将高耸入云、背山而立、凭水而建的河中城,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般情状,好似两方都忘记了炮火的存在,好似外来的入侵者收起了原本虎视眈眈的锋芒,比照着这河中城于外围重新搭建一座城池,召唤一方百姓生活其中。
“这些都是什么?”安歌指向城外不远处最明亮的瓦砾阁楼,纵是深夜,那阁楼上还有许多工匠,在不分昼夜地砌着砖瓦、涂着水泥,热火朝天,其间甚有笑声连连。
李崇训早已见怪不怪,“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这半年多来,我们两军真正的对垒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清,剩下的日子里,就是他们在盖房子,我们在拆房子,汉军还召集了周围郡县的许多百姓来帮他们实施这工程,看那些远一点的房子,其实里面都住着人。”
他粗略揣摩了下高脚楼阁的搭建时长,又掐指简要测算了与城楼的距离,“估计再过两三日,我们便又要出去拆了。”那语气,似乎是在做一篇最普通的摹画,驾轻就熟。
随即,崇训眉毛一挑,嘴角隐约露出神秘的微笑,“不过你可知,这城外的汉军主帅为何人?”
聪明如安歌,立刻便从李崇训略有得意的面色和这颇为诡异的战术中揣摩出一二。
“便是你的郭威郭伯父!”崇训贴在她的耳朵轻声说,“他未到之前,李汉两军多有直接交战,他来之后,就下令停止进攻,只是进行着几轮叠瓦筑寨,给了城内不少喘息的机会。我猜正是凭你和郭家的关系,他定要放我们一马才是。”
安歌面庞显得愈发凝重地摇了摇头,“郭伯父之前的确应过我们要手下留情,可是,我在军队浸淫已久,深知军人本色,不可能为了你我一介故人,便可违抗君意。我虽不知这城外的阵法缘何所建,却总觉得背后的计策不可轻视,攻城容易守城难,他们在积蓄能量,我们在消耗能量,待能量转置的时刻,情形将对河中城十分不妙。”
“你若是男儿,我将第一个把你招到李家麾下!”熟悉的冷峻声从背后传来,安歌脊背忽然一凉,刀尖已直直顶了上来,倘若那人再多用一份力气,必定戳破她的心脏。
“父亲,”李崇训一把将安歌拉到自己身后,“我不许你伤害她。”
“这女子虽不为我所喜,可我不仅不会伤害她,还会把她好好保护起来。”李守贞阴阳怪气地说道,教他二人不明所以,“反倒是你,带她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说不定会把她害了,更把我们全家人害了。”
安歌轻蔑一笑,“我真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对我?若没猜错,我父亲根本没有出兵,他也不可能站在你这一头,拿我要挟,你果真妄想。”
“我不会妄想冠侯会助我一臂之力,要知道,只有你,才是我这场仗取得胜利的最大资本。”
安歌听闻此言,心里对父亲和符家的担忧总算烟消云散,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脸上也轻松起来,立刻笑开了花,“您竟如此赏识安歌,令安歌颇为惊诧!要知我从军这一路,都是依靠父亲与符家军的威名,多少人能够真正看好我、青睐我,恐怕寥寥无几,我早有正名意愿,如今我既入李家为媳,又恰逢千载难逢之机,但求您可允许安歌与李氏同舟共济,拯救河中城于水火,护得李氏和夫君周全。”说着,她竟破天荒地向李守贞跪拜下来,“安歌之前多有冒犯,半年幽禁时光中,已彻心反省,愿秦王在上,谅解晚辈悖逆之罪。”
“你这妮子年纪虽小,却识时务,又比混迹军营之中的兵油子都敏锐许多,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于你!”李守贞抱臂俯视打量着安歌不曾有过的恭恭敬敬,“可是你狡黠善变,性情乖张,怎知不知设计陷害与我,教本王如何信你?”
安歌略微仰头,对视着李守贞朝自己袭来的凌厉眼神,不卑不亢,信誓旦旦地回答,“第一,安歌被禁足自省的半年期间,已深知,夫家在上,女眷从夫,夫行黑白,女自从之。安歌是与李氏绑在一条绳索上的蚂蚱,我之于符家已是一颗为向汉廷表忠心而舍弃的棋子,秦王不必怀疑我暗通款曲之心,是非曲直再如何,我也知晓何为自保为上。第二,虽然此下河中城困难重重,仿若困兽之斗,但安歌不会劝说您投降于汉军,新帝刘承祐反复无常、城府颇深,杜重威已是先例,更何况您于后晋之时与杜相交甚好,叛而复降、降而复叛,无一不是杜之翻版,当今生路,唯有一条,便是自立为王,反叛到底。第三,安歌愿以自己浅显判断,为李家呈献一计,愿可暂缓河中之困。”
“哦?”李守贞不知安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妨说来听听!”
安歌剑眉一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筒靴中拔出一柄短匕,在李守贞与自己中间虚晃一枪,短匕画了一道弯,直直飞入离其不远处的一口城垛,“铛”的一声,嵌在射口的正中央,冷月残光投射在匕首尖头的锋芒,径直对准城外毫无防备的汉军攻方。
这边的李守贞不愧久经沙场,仿佛早有防备一般拔剑而出,抵在安歌的肩头。
“嗳,”安歌小心翼翼地将刀剑从脖颈拨开,满脸地讨好与堆笑,“我已表忠心,秦王又何必须如此紧张?”
她笑嘻嘻地继续解释着自己的对策,似乎早已运筹帷幄,“如今大战得以喘息,双方围绕着这些寨子你推我挡,我们不妨趁此良机,展开突袭,便犹如这把匕首,趁暗夜天黑、敌手毫无防备之际,定可杀他个七零八落,即便不能反败为胜,拼打出个豁口,您向南唐、后蜀和关中的求救信也可天高任尔飞,不是此番道理么?”
李守贞满脸不屑,“本将怎知你这女子不是口出狂言、纸上谈兵之辈?若说主动出击,谈何容易,机灵话尽数都让你说了去。”
安歌主动起身,伏在李守贞耳旁说了许久,崇训只见其父的眼神由怀疑与不信任,渐渐地闪着激动的光芒,他不知今日这场戏,安歌葫芦里卖的何药,但今日三人能如此和平相处,安歌能如此敬孝论道、处事圆滑,倒好似梦中出现的岁月安好、父慈子孝的平和场景,若非置身于这四面楚歌的困局,当真多好,念及此,直教其恍惚慨叹不已。
“好!”李守贞向安歌投去赞叹的目光,“若此计可成功,本王定重重有赏。不过……”他嘴唇一抿,脸色立即恢复了往日的喜怒无常,“事出有妖必有因,本王还是信不得你。”
“父亲,”此时,李崇训挺身而出,“儿子虽然对战事谋略所知甚少,却也听出安歌之意要让我们主动出击,既有奇策扭转当今鏖战之局,又怎可因隔阂怀疑而延误战机?古人有云,积力之所举,即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即无不成也。父亲若不信安歌,那便让儿子身先士卒,出城主动迎战,安歌心系于我,定不会对我有加害之心,如此,便是安歌之忠心最为有效的证明了。”
两日后,河中城门缓缓打开,一骑兵马一溜烟偷袭向城外已连成一片的瓦寨泥墙,因郭威早已严令禁止阻挡反击,汉军悉数退至军营以内,李军见此,更是似入无人之境,肆无忌惮地将汉军一砖一瓦辛苦罗列盖起的房屋推捣得七扭八歪,见逐步逼近城墙的瓦寨已被军械兵器毁于一旦,他们才心安理得地调转马头,快马加鞭地重新躲回城内,有些心思活络的,心知一味固守并非长久之策,便趁烟土浑浊弥漫的空隙,直奔北面的豁口飞也似的逃窜出去,再也不用回那牢笼一般的河中城坐以待毙。
站在城楼上俯视观望这一全过程的李崇训对此早已心知肚明,三次筑寨,三次毁寨,每一次都是出去的兵马多,回来的兵马少,战死被俘人数的极少,大多都是拼个逃出生天,两军僵持,即便不杀个你死我活,就凭这城里寥寥无几的粮食,恐怕也逃脱不了饿死的命运。
不过这一次,他看着成功突围的那驾马匹渐行渐远,心里不禁多出几分期待。
按照安歌之计,突围之人会乔装打扮成附近村庄的居民,前往汉军营地招工筑寨,而他也将因自己一身酿酒的好手艺而迅速在瓦工中闻名,汉军营被禁锢拘束已久的士兵,对这些穿肠而过的酒肉自是没有什么抵抗,他们不懂得主帅为何偏执退守一方、又在此搞起偌大的土木工程,同时面临着被城内不时出来挑衅的叛军毁于一旦的无能为力,早已憋着一肚子邪火,借酒浇愁自是顺理成章,聊以慰藉。
城外的汉军河西大营,还如往常一般毫无波澜,可这城池坚固的河中城内,兵力已是暗中集结,李崇训头戴黑色翻耳兜鍪,头盔中央镶嵌金色箭簇样式,头顶高耸的红璎珞随风飘荡,这是安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位文弱夫君身披铠甲,不知是被他逼人的英气所感染,还是被其此去未卜的前路忧惧不已,她显得极其心神不宁。
“不用担心我,”李崇训早已看出安歌极力掩饰的慌张神色,嘴角的梨涡浅笑淡淡,“不管怎样,这一役都会到来,父亲最关乎颜面,不会容忍我一直躲在他的身后,既是早晚都要登上战场,我更愿意为了你的自由,战死也甘愿。”
“我不许你如此这般浑说!”安歌努力抵着牙齿不自觉的战栗,双手围着他那胸前的束甲绊系了又解、解了又系,“真不知这计谋是对是错,崇训,答应我,此战输赢真的不重要,你一定要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