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画心(1 / 2)
“每天这个时候,少爷都会到解忧亭作画,风雨无阻,少夫人在那里等,最合适不过啦!”一路上,初蝉抱着木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两相对比,次翼总是任劳任怨地背着安歌,沉默寡言。
“少夫人未过门前,奴婢每每伺候少爷作画,便是一日最欢喜雀跃的时光,少爷的专注与风雅,好似一轮绚烂夺目的光晕,直让人挪不开眼。奴婢好生歆羡少夫人,能得少爷亲笔,若是换做奴婢,死了也甘愿!”
安歌早就发现初蝉每当谈及李崇训时,不由得迸发的小儿女情态,便笑着打趣,“你这么仰慕他,不如我去跟他说说,让他纳了你,省得在我这喋喋不休,耳根子聒噪得一刻不得安闲。”
初蝉惊喜地转过头,两个齐耳弯髻贴着面颊微微摆动,更衬托她娇弱可人,“少夫人可当真?”
一直默默无闻的次翼突然发声,“姐姐切莫乱了规矩,还请少夫人息怒。”
初蝉吐了吐舌头,伏在安歌耳旁悄声说道,“其实这个人小老成的家伙,不比奴婢喜欢少爷少,嘻嘻!”
已到解忧亭,安歌张罗她们赶忙布置起来,三下五除二,各式器具都已悉数摆放整齐。
安歌正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便听到探查“敌情”的初蝉脚步飞快回返,“少夫人,少爷朝这边过来啦!”
安歌连忙将压褶的宽袖摆放端正,笔尖饱蘸的墨滴坠落在洁白的纸面,洇染一片,她也未曾留意,只顾立耳倾听身后逐渐靠拢的动静。
她以为瞅准时机,扭过头去朝李崇训努起一个饱满的微笑。
不料,一缕劲风袭来,挟带着凤舞九天的黄沙,径直飞入安歌的眼睑,僵在脸上的笑容与扭曲的表情顿时变得惨不忍睹,桌上叠放的宣纸哗啦啦撒了一地。
当她终于重新看清这个世界,那抹高挑身姿早已伴随一声嗤笑走远,唯留亭外柳梢驻留的几只鸦雀,放肆而有韵律地叫嚷着,如凭枝观望,笑谈尬趣,嘲笑她一个人演砸了的独角戏。
她突然不知哪来的冲天豪气,锤案长啸,“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又算得了什么!”
此言一出,把立于亭外的丫头们惊得瞠目结舌。
她歪着嘴角,狂傲地笑着,既然君子一言,她便不会认输,此法不行,再做他法。
“我从未听说过,沙子迷了眼,还累得心智也不再健全。”没成想,李崇训端着一方手帕杀个回马枪,将安歌一个人故作疯癫的举动尽收眼底。
安歌嘴角止不住地抽动,想尝试咧嘴讪笑,却发现比哭还要难看。
李崇训弯腰拾起地上洒落的那张沾染墨迹的画纸,望着上面的星星点点,撇嘴说道,“你借用我的解忧亭许久,就只画出这么个不知所云的东西?”
安歌挺直腰板,信口开河地胡诌,“呃……这只是大小不一的梅花骨朵,尚未勾出轮廓,待添上枝叶,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力作!”
李崇训双手将纸奉到安歌面前,做出“请”的姿势,作势抱着双臂袖手旁观起来。
两人对峙半晌,安歌面庞突然挤出一朵花,“不如你来教我?”
李崇训无可奈何地吁口气,便要抽走安歌手中的毛笔,谁知她一躲闪,自己的手掌扑了个空。
她忽的正襟危坐,紧盯那张画纸,目不斜视,“我是让你教我,不是要你自己挥毫泼墨。”
李崇训思量半天,才硬着头皮上前轻轻按住那张墨迹斑驳的纸边,另一只手缓缓触上安歌滑腻的手背和冰凉指尖。
十指交握的刹那似是产生一股暗流,震得安歌阵阵酥麻,却只能任凭他悬空手肘的带动,龙移凤翔地飞驰。
当她回过神来,几滴刺眼的墨迹早已幻化成完满绽放的花瓣,隐藏在其他新生的梅花间,合趣合宜,昂扬生机,过往的丑陋消失得无影无迹。
心中油然而生暗自惊奇,下一瞬便被他手下洒脱转折的笔锋,牵引得心驰神摇。
主枝、旁枝、细枝每段都生长得恰如其分、浓淡相宜,长短不一的曲虬,笔韧劲挺有力,顿时向这株纸上墨梅倾注了无比脱俗的傲骨和清丽。
堂风拂起,奇异的墨香浮动间,亦好似吹动画中的朵朵萼蕊,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更吹散了安歌过往的一切埋怨与嫌隙。
她紧贴着身后的那颗心,终于了悟,这株梅,含着他的魂与梦,还有他的坚强与倔强。
安歌同样被这片洁白的方寸所吸引,因为它可助人进入无边遐想,可炫彩流光,因为它的无上安宁,能叫人把世间的烦恼殆尽遗忘。
她终于回过头,开始仰望起他专注的容颜,那时,她才明白初蝉口中的“光晕”究竟来自何方。
这里有他幸福的来源,没有人能够干涉宁静内心筑起的层峦叠嶂,“一切的一切,对不起。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从此以后,你的孤寂,我愿同你分担。”
李崇训眼神一亮,随即黯淡下去,清冷牵强地笑着,“你想在这里享受安宁,多久都可以,什么时候倦了,告诉我,我会原封不动地,放开你。”
这一夜,安歌辗转难眠,睡意浅浅,闭上眼,尽是崇训的脸和目光的依次浮现,短暂飘忽的梦里,也是他和孟昶冰冷孤绝脸颊的交错重叠,一次又一次惊醒后,她忽然特别特别想念白日作画时那缕奇妙悠远的墨香,便将那墨盒端至床头,这才定下神来,昏昏睡去。
这一回,他又不请自来地入了梦,及笄之日的幕幕景象还原得出离神奇。
这一次,在回首宾客拜礼时,她有意识地探寻起他的踪迹,一眼望到蒙着面纱、特立独行的他,此刻正悲天悯人地注视自己。
突然,他惊恐愕然地抬起手,直直地指向自己的身后,安歌猛然转身,发现一只巨蟒从水中腾跃突起,正张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扑来,如狂风怒吼,排山倒海,周围的阳光和人迹都被它吞噬,只剩下黑漆漆的咽喉与排列整齐的尖厉牙齿,正反复啃噬着自己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将她撕碎成肉泥。
“咣咣”!
急促的敲门声终于解救了沉溺于梦魇中的自己,安歌扶着胸口恍惚了一阵,沉重的砸门声愈发变本加厉,伴着李崇训的焦急,响彻在寂静的夜里,“安歌,安歌!快点开门!”
她披上外衣,拉开门闩,疑惑万千,“发生什么事?”
李崇训见她安然无恙,又见圆桌上摆满各式画具,赶忙捂住口鼻,“我刚要睡下,忽然记起今日你所用画具并非普通之物,特别过来提醒你……”
安歌按着不断发胀的头颅,感觉困意正连绵不绝地朝自己袭来,她看到李崇训一张一合的嘴幽幽地说些什么,却一切都听不见,一切都看不清,只觉自己好像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眼皮如同灌了铅,一刻都不想睁开。
恍惚记得身旁之人将她抱起,而自己像喝得宿醉,眼神迷离,贴着他干净的脸颊,感受细微的胡茬,不受控制地囫囵叨念,“昶君,他和你真的好像……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你……”
清晨柔和的阳光从窗前泄下,透过帷幔,洒落在安歌的眼睑,她侧过身,才发觉李崇训正坐在榻边,倚在床头的雕花木板上,安静地浅睡。
安歌似是想起关于他的故事,便用食指与中指,轻轻夹起他右侧的袖口,缓慢向上褪去,即刻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手肘内侧已星河密布的累累伤痕,直教人胆战心悸,就连在战场上看多了大大小小创伤的安歌都不禁恻然,若是再多划几道,这条手臂恐怕就要生生断成两截。
可是,这只手,是他挥毫的手,是他抚琴的手,是美丽高雅作品的源泉,是逍遥洒脱淋漓的呈现,可又有谁知晓,那层叠之下隐藏的疤痕与痛苦的挣扎呢?
安歌曾以为,他远离尘世的烽火,生活在美好的角落,躲避在安宁的鞘壳,孰不知,他和他自己多少次对峙在战场,风起云涌地竭尽最后一丝胜利的渴望,这个尘世负了他,夺走了他的梦想和自由的向往,唯有和自己战斗,博弈着生存和死亡,感受着肉体的痛楚和精神的离殇。
那一刻,安歌真想就此把他唤醒,再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一句“对不起”,希望能够开始慢慢补偿和清理对他连篇累牍的歉意。
“你可看够了?”李崇训突然睁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安歌赶忙别过头去,“对不起”的告念早已抛出九霄云外,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刚才看见你袖子落了一只甲虫,我不过把它弹到地上。”
李崇训也不再纠缠,起身将盛满画具的木匣抱在怀里,“留你片刻梳洗,今日我要带你领略下这些东西的威力。”
已整理一新的安歌刚要开口唤次翼过来,李崇训已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扛在怀里,向府门走去,所过之地,遇到两位姨娘正躲在角落,拿着扇子掩着嘴角窃窃私语,安歌侧耳倾听,捕捉到其中的只言片语。
“从来没见过这孩子跟女人亲近,我当时都以为,他只喜欢那个男人呢。”
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嫌弃地啐了一口,“看来娶了亲、经了人事,心思都活络了。还跟老爷谎称自己身体不好,不上战场,结果不还是自己躲在温柔乡夜夜笙歌嘛?”
“我听说这位少夫人可不是善茬,就少爷这副模样,多半会被她死死掐在手里,到时候这李府不得改姓‘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