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狩北(1 / 2)
近来的天气很反常,不过四月初的光景,春日尚未稳下肆意舒展的脚步,便已令人隐约感受,中原夏季惯常的燥热闷雨,正在渐渐逼近。
耶律德光正坐在盛满冰块的浴桶中发着闷气,手中被冰镇过的瓜果三两下便吞下了肚,想到方才朝堂情景,心头怒火更加旺盛。
“中原天气渐渐热了,朕有意近日返回上京避暑,再说,许久未在太后面前尽孝,朕着实感到惶恐不安。”经过那日与张砺的深谈,很多事,耶律德光有了明确的判断,但很多话,又不能出自一国之君之口,一想到如今中原被自己人祸乱成这般模样,还有越发炎热难耐的气候,耶律德光便彻底动了北归的心思。
他希望,那帮极尽讨好之能事的几个人能知晓他的心意,代他陈述心愿,致使其既保留帝王颜面,又能诸事顺意。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堂下一众汉臣已是焦躁摇头,七嘴八舌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后汉势头越发猛烈,皇帝越不能走,若走,恐怕要出大事的!”
“从未听说皇帝坐镇北面遥控中原的先例。”
“既来之,则安之。陛下如今已经不单单是契丹草原的皇帝,而是中原的皇帝!”
“你们都给朕闭嘴!”见几乎无人顺应,耶律德光对这帮絮叨不已的汉臣愈发烦躁不耐,已近勃然大怒。
此时,一人却毫无畏惧,拂逆龙鳞挺身而出,“汴梁城内,每年冬季都会在祁连宫地下十米深处窖藏冰块,以供皇家来年炎夏取用,陛下不必为气候之事忧心。至于太后,陛下有此深厚孝心,何尝不能将述律太后接来中原所居?”
“好你个冯道!朕平日待你不薄,竟敢如此拂逆朕的心意。”耶律德光不禁恨得牙痒,心底正默默咒骂,他却将自己反问了个哑口无言。
“犹记陛下第一次召见微臣,问道,‘天下百姓,如何能救?’微臣回了十个字,‘佛出不得救,惟陛下救得。’”那位唤作冯道的老人无半分讥讽凉薄,坦然陈说,“如今中原势难,陛下若走,试问谁还能救得了天下呢?”
杜重威自被封为“负义侯”后,极少被皇帝召见,如今只怕再不言语,半分荣宠都不剩了,他深知素日耶律德光十分敬重眼前这位花白胡须的冯道,索性大着胆子逢迎,“冯大人所言甚是,陛下可将太后一族接到中原,后方之忧自然可解。”
“砰!”耶律德光瞬即拍案而起,气哄哄地退席,“太后族大,怎可轻易挪动?朕想怎么做,再不受你们这些汉臣的拘束!”
随后几日,或是冰食冰浴过于频繁,耶律德光的咳疾愈加严重,御医这边正小心审慎地诊治,他仍不忘举着一沓探报,错目浏览间,满脸已渐凛若冰霜。
御医悬脉诊治,见脉象沉黯,举之不足,重按有余,往来艰涩,轻刀刮竹,已渐成沉珂之势,也不敢据实相告,只得暗藏深意地加以提示,“陛下为保龙体康泰,需安心静养,切不可多发肝气郁结、烦躁不安之事,再不能外敷用冰、暴饮冰物,更需多加克制、少近女色……”
耶律德光正被后汉刘知远对己宣战的消息整得焦头烂额,此刻又听御医索然无味的叨扰,像极了那帮汉臣在耳边繁冗嗡嗡,“朕入主中原,大事小情,怎能不肝气郁结?朕不像你们这些人,每日可以尽情享乐,若有一日朕不为国事操心烦忧,那朕便是昏君!如今,尔所言无用,无计可解,便是庸医!”暴怒之下,全身又起一番淋漓大汗,抬脚便将御医踢翻在地,“来人,取冰水和冰块来!朕要沐浴更衣!”
“陛下,万万不可啊!”
“有多远给朕滚多远!”
此时,永康王耶律阮快步而至,似是有着十万火急之事,没心思看顾脚下,差点与被呵斥退下的御医撞个正着,“陛下,后汉军队正在南下,已与东向起义军形成夹击之势,国舅所领前锋节节溃败,不出数日,汴梁恐将陷入包围境地!”
耶律德光瘫坐在榻上,嘴里不住叨念着,“怎么会这么快……”
耶律阮跪踞上前,扶住他的膝盖,“叔父,您若想北返,就怕再晚动身便来不及了!”
多日来的重压加上今时噩耗,一并如利剑般径直刺入耶律德光的胸腔,令其顿感心头一阵巨浪翻腾,如洪峰凛冽,声势浩大,喉咙中伴着猛咳,咕咕噜噜地泛起奇怪声响,蹿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咸腥之气,终于化作一屡深红,从口中喷涌而出,身子随即直直向后仰去。
耶律阮被脸上喷射的血腥惊住片刻,随即回过神来,上前搀扶起气若游丝的耶律德光,“陛下!陛下!我们走么?”
“走……快走!”耶律德光死死抓住侄儿衣服,显得万分痛苦,“砺先生说的没错,倒行逆施,引得天神震怒……才招致如此祸端……”
“咝……”耶律阮强忍着被他巨大手劲掐住的疼痛,赶忙询问,“陛下,命谁来坚守汴梁?”
耶律德光本已狭长的双眼被突兀的血气翻涌折磨得愈加上挑,眼球已被埋藏在深邃的眼窝之中,唯留惊悚的大片眼白,“国舅……萧翰……”
随即手上一松,不省人事。
耶律阮轻轻放下叔父,背立过身,这才消除了悬吊许久的担忧——幸好,幸好!中原之地,才并非他耶律阮的心之所向呢!
他深吐口气,召来宫内禁卫首领,声色铿锵,“本将传陛下口谕,诏令中原各路辽军即刻集结,明日一早班师北狩。着令国舅萧翰率军坚守汴梁,不容有失。违令者斩立决!”
再看安歌那畔,受到李皇后懿旨襄助,她已于后汉宣战日后,带着李府所派的一路兵马从太原出发,想着务必要在契丹深陷鏖战之际,趁乱北上栾城,探寻父亲踪迹。
却不想,刚出发一日,李崇训便在途中突染疾病,钟子期和李府将士必然以少爷贵体为重,行军北上的快进计划就此打乱,一路走走停停,直到辽军放弃中原、从汴梁开拔的消息传来,她的气愤终于再也难以忍耐。
见李崇训虚弱地躺在一座废弃的亭台里,面色苍白,钟子期托着他的腮,试图喂他一些水煮豆粥。
原本凝望旷野、独坐一旁的安歌,心头发起一阵无名之火,起身上前一把夺过他们手中的器皿,丢在地上,米汤遍洒,淅淅沥沥地溅在彼此三人的甲胄之上,“喝!我让你们喝!”
“你疯了么?”钟子期放下怀中的崇训,将安歌推搡到一旁,“知道你救父心切,可他的病来势汹汹,我们谁都没有料到,”他指着倒在一旁昏昏沉沉的李崇训,狠厉之色尽显无疑,“你的父亲固然重要,可他也是你的夫君,你竟连半点怜悯和关心都没有么?”
“本来以为带着他会是一个筹码,现在才知道,不过是一块废柴而已。”安歌用剑柄顶在钟子期胸前,讥讽调笑,“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自己行动,要是等他把病养好,耶律德光估计早就逃遁上京了!”
“没想到,你竟如此冷血……”钟子期纤长手指推开抵住的刀锋,亦正亦邪地笑着,“既如此,阳关大道你自己走好了,崇训和我恕不奉陪。”
“那好!你带着他回去罢,我要和兵马护卫即刻前行了!”
安歌之语,正中钟子期下怀,“在这里,一兵一卒你都带不走。”
“放肆!皇后懿旨,你们敢违抗不成?”安歌本想一舒怒气,却反被钟子期挟制。
“真是可笑!”钟子期一声号令,百余兵将已在亭前集结,“李家将士们,如今少爷大病未愈,这女子便要你们弃少爷而去,跟随她北上救人,尔等可否同意?”
“卑职离府前,受将军训示,一路皆听从少爷号令。其余人等,一概不知!”
“你们……”安歌这下彻底哑口无言,她心气高傲,绝不忍在李氏面前低头,“好一个一概不知!我本就不屑与贪生怕死之徒为伍,等他醒了,代为转告,待符安歌从栾城归来,便与他彻底休离!”
说罢,她瞥了眼昏昏沉沉的李崇训,内心的好胜心已被彻底激发,飞扬起手中的马鞭,一头不回,绝尘而去。
安歌慌乱之中挑选的马匹,不知为何,总是腿脚软塌塌地快跑不起来,对此,她心底更加鄙视唾骂,李氏软骨,连一匹马也是如此软弱无能。
约莫走了一天,安歌实在没有招数,便思量着在路旁的驿馆里换只马匹,再行前进。
“店伙计,上碗过水的面条,再换匹快马!”安歌摘下头巾,已是满头大汗。
“好嘞!”
过了一会儿,她正囫囵地吞着面条,便听到身后不远处的一桌上,来了几个人,正围坐在一桌,端着茶杯,窸窸窣窣地窃窃私语。
安歌起初没在意,但总觉得有人看自己,便敏觉地用余光一瞥,正对上背后一桌四人的诡异凝视。
经过这几年阳城、栾城几番交手,她虽不懂,但也能清晰分辨出——那几人的五官是再典型不过的契丹样貌了。
安歌佯装镇定,吞了口茶,拿起刀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转瞬间,背后却冷风突起,若非她快步躲闪,脑袋差点被暗剑削去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