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纳采(1 / 2)
郭府上下几十口人已静候在院门,安歌赶在颁旨内侍到来的前一刻,站定在柴荣身侧,红扑扑的脸颊不知是被喜悦还是被北风滋染,愈发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她抿着嘴本想朝柴荣得意讪笑,却未料对上了他忧心忡忡、布满隐忧的目光。
安歌不解,想要压低声音询问一二,掌事黄门便驾着尖锐的嗓音登上门来,“符氏长女符安歌接旨!”
郭威与众人齐齐跪下,“郭氏全族携符安歌在此听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圣意:兹闻祁国公符彦卿之女符安歌门著勋庸、婉顺贤明,仁孝忠和,朕与皇后躬感甚悦,为成才子佳人之美,特此许配予河中节度使李守贞长子李崇训为妻,纳六合之礼,择良辰完婚,以此布告内外,咸使闻之。钦赐!”
方才布满眉梢的喜悦早已僵住,安歌怎么也不曾料到,君欣的困局尚未解除,之于她自身的恐怖梦魇竟先悄然而至,晴天霹雳的雷霆之势,已令她几乎魂破神离。
郭威同样大惊失色,回首瞥见安歌早已是一副失魂落魄之相,只得代其领旨谢恩,草草将掌事内监打发回去。
随后,他屏退众人,只留下柴荣与刘氏在旁劝说,赵元朗来回踱步,实在气急,便要夺下柴荣腰间的宝剑,“定是那符昭序搞的鬼,我去找他算账!”
柴荣拼尽全身力量拦下急火攻心的赵元朗,“圣旨是皇帝下的,难不成你还要找他算账吗!”
赵元朗手里一松,宝剑“咣当”落在地上,他愤而长啸,震彻四方,府内的鸽子都被惊得扑棱而起,唯有一只胆子大的,颇显娴熟地降落到安歌肩上,咕噜咕噜地叫唤游走。
洁白羽翼反衬着雪中黄昏的幽冥,更显异常寂寥萧肃。
安歌面无表情地将鸽子抓在手里,从它脚上颤抖地抽出一席卷翘的丝帛。
她端详很久,眼中噙着的泪水再也无法把持,如倾盆大雨奔袭而出。
刘氏在旁,看着上面誊写的四行情诗,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听着她止不住地疾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大声呼唤着“昶君”,一会儿又嘤嘤地叫着“鸟羽”,甚至抓着自己的手迷迷糊糊喊着“父亲”。
刘氏心头一沉,感到她全身突发滚烫,整个人亦陷入神志不清,“糟了,符妹定是受了风寒,夫君,快请大夫过来。”
这一场风疾来势汹汹,加上之前那一剑洞穿之伤尚未痊愈,从内到外将安歌的半条命几乎折腾了去。
见刘氏为照顾安歌已在榻边疲累睡去,柴荣便为她替换起渐微冰凉的头巾来。
毛巾轻轻擦拭着安歌憔悴苍白的面庞,一阵绞痛与无力感自他内心油然而生,“符妹好好睡吧,梦里一切烦恼都将烟消云散。等攒足了力气,我们一起来对付这些魑魅魍魉……”
沉睡的安歌怎会知晓,她千不该万不该,在白日大道,遇见了李守贞和那僧总伦。
独坐正殿的刘知远正单手扶额,轻轻捻压着隐隐胀痛的太阳穴,几日以来诸事重叠,件件都无法遂了自己的心愿,着实令他烦躁不堪。
宫宴前夜,他暗自与契丹使者接洽,收到耶律德光派人送来的一副“黄金拐杖”,其意不言自明——如今初坐江山,后汉朝廷令汉室归心,契丹自然不能小觑他的实力,耶律此举实则抛出橄榄枝,希望其能够成为契丹驾驭中原的得力帮手,两朝有意和平相处,将兵戈暂置于脑后。
刘知远在站稳脚跟前,自然不愿意主动招惹契丹这只庞然大物。
然而,符氏长女却当着群臣之面请求自己出兵契丹,以当时的情势看,在场的文武百官,也都借此暗自揣测朝廷之态。
如今,不出兵便是失去臣心,出兵又势必拂了契丹人的好意,此事若不处理得当,眼下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果实,恐怕将付之一炬。
再加上,符昭序为自己进献的绝世美人,竟因皇后从中作梗,而几乎被自己的儿子夺了去。念及骨肉情深,他也只得顾全大局、忍痛割爱。
他暗暗垂首自怜,甚至将自己与符女比作前朝的唐明皇和杨贵妃,爱而不得,罢却不能。
此刻,听闻内侍禀报,“河中节度使李守贞请求觐见。”
“朕身感微恙,想要静养片刻,有事明日早朝再议!”刘知远不耐烦地摆摆手,依旧双眼紧闭,心乱如麻。
“臣此次前来,便是为陛下了却这道难题的!”李守贞不顾阻拦,已大摇大摆地走进殿中,遂即跪倒叩拜,“臣冒犯圣颜,实在罪该万死,但恳请陛下倾听微臣一言!”
刘知远努力压制住胸中的怒火与憋闷,“李将军心系朝廷大事,鞠躬尽瘁,朕怎敢加罪苛责,有何事快快启奏罢。”
“以臣所见,陛下之疾乃由心生。休养并无助益,臣虽不通医术,却有一味药,可令陛下恢复神清气爽。”
“爱卿有话直言,不必拐弯抹角。”额头的血管突突地跳着,眩晕感一波波侵袭,令其无力与李守贞在言谈中多加周旋。
“救助符彦卿之事,本为符氏家事,只因其兄妹二人家族矛盾,才致使家事升级为国事,又将陛下、郭大人,甚至整个朝廷牵扯进来。”李守贞直言不讳,“如今,只要将国之大事化为家之小事,此题自然迎刃而解。”
刘知远缓缓张开双眼,面露难色,“爱卿说的轻巧,他兄妹二人势同水火,各自执理不肯相让,怎能轻易说服他们?”
李守贞目露精光,“正是因为如此,臣才想到一条另辟蹊径之法。”说完,他突然跪倒在地,伏下身大声进言,“微臣犬子李崇训刚行弱冠之礼,恳请陛下恩典赐婚!”
刘知远被他突如其来的请求弄得摸不着头脑,瞬即灵光一现,刹那间已精准掌握李守贞的真实意图,赶忙起身,围着他的身边兜转起来,“爱卿的意思难道是……要让那符氏女子嫁入你家?”
李守贞高声疾呼,“陛下圣明!”
“万万不可,那符家女子乃是皇后看中要选为皇子妃的,怎可轻易被你家夺了去!”刘知远满脑子浮现着符君欣当日献舞之时的如水身姿,内心更加酥痒难耐。
看到皇帝如此紧张,李守贞内心轻蔑偷笑,面上却显得极为中肯顺服,“臣怎敢与皇家争夺贵女,微臣请赐之女乃符家长女符安歌。”
刘知远长舒了口气,手里也渐渐活络地拨撵起佛珠来。
李守贞趁机连忙解释,“如此一来,符安歌便成为我李家之人,李氏出兵救助符彦卿,不过是相助联姻亲家一臂之力,即使不救,也是家事抉择,从此可不再殃及朝廷之名,砍断了此事与国事之间的万般联系。”
刘知远听闻此策,顿觉甚妙,反过头却又暗自警醒揣度起来,平日见此人不温不火、不言不语,万事从不敢出半点风头,如今却怎的突然热衷于调解此事,关心起自己的疾苦来。
感到脊背有一束凌厉的目光不断扫视,李守贞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仿佛看穿了这位圣上对自己的狐疑,言语铿锵地袒露心声,“陛下,其实臣献此策也有私心。”
刘知远不露声色,假意疑惑,“哦?爱卿有何难言之隐,说出来不妨事。”
“之前臣听信叛贼杜重威蛊惑,滹沱河畔险些在其恐吓威逼下投降契丹,正是符将军及时出手相救,才能使臣这一微贱之身逃出升天,归附陛下天威,一家老幼也得以在陛下庇护下平安度日。每当妻儿承欢左右,微臣便想到孤身陷落敌营的符将军,心如刀绞一般难受。所以,即使不能北上把他救出,也算给了他女儿一个还算不错的归宿。还望陛下恩准,让臣减轻些自责和愧疚的百般折磨罢。”
刘知远轻叹一声,遂即一把将李守贞扶起,好似真情流露,“爱卿有所不知,郭威早已向朕请求带兵救符,可如今,朕若将此事转交你手,恐使君臣心生嫌隙啊。”
“北方定州之地一直是微臣几任节度使以来的活动范围,对其地形地貌十分熟络,郭大人位高权重、要事缠身,当前正是辅助圣上与后汉的重要时机,怎可轻易擅离?再加上,若犬子真可与符小姐结成姻亲,自然不必假借他人之手,来干预自家之事。”李守贞目光澄定,言之凿凿。
“好!”刘知远拍手称快,想到此招术既制衡了郭氏逐渐壮大的威望,又可令群臣无话可说,心头阴霾一扫而尽,双眼也愈发明亮,“爱卿想法周全精妙,吃下你这味良药,朕果然药到病除!”
他正襟危坐,中气十足,“传朕旨意……”
几日间,连绵未绝的瑞雪终于停下它那挥斥方遒的脚步。
阴沉沉的帷幕剥去,终见晨色微霭,云卷云舒。
和煦的阳光轻柔地播撒周身,逼退了皑皑白雪映衬下传递的料峭寒意,恍惚间竟让人生出几分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