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余痕(1 / 2)
我们的生命为何会存在。
在那一天之前,简尼尔很少思考这个问题。就如同每一天的日升日落,他的生命以及他的存在都只不过是一种寻常的客观现象,他不曾期盼过,同样也不曾反感过。
他存活着,只是因为他的生命尚未枯竭;他的心脏跃动着,只是因为他没有主动控制呼吸心跳的能力;他注视着这个灰蒙蒙的世界,只是因为视网膜一视同仁地将眼前的一切投映进了他的脑海。
没有任何思考,也没有任何感想,他只是挥霍着充裕到令人烦躁的时光,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直到那个女孩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是简尼尔名义上的“妹妹”,不过他们之间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他们之间的亲情纽带完全源自于两个破碎家庭的结合。她的母亲,也就是简尼尔的继母,同样是个无趣的女人,在她的眼中只有金钱以及家族名分的延续,正因如此继母倒是迅速而又完美融入了理查冈州的氛围——各个方面都是如此。
而他的妹妹米妮,则处于与继母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她的眼神相当清澈,闪动着天真无邪、未经驯化的光泽,以她的年纪而言她的思想有些过于稚嫩单纯,不过对于简尼尔而言这甚至算不上缺点。从女孩的眼眸中,简尼尔第一次看见了名为“蓝色”的颜色,从她的口中,他知晓了这同样是天空和大海的颜色。
“今天的天空也同样是蓝色吗?”简尼尔喃喃自语着,抬头仰望着原本应当是天空的方向。淡薄的曙光使笼罩理查冈州的浓雾退去了些许,可即便如此,想在此刻眺望长空依旧是一种奢望。
“只要再等上一会自然就能看到天空了,这对你而言也不是难事吧?”苏纳从另一侧爬上了屋顶,他并没有贸然接近这个失意的男人,只是站在屋檐的对侧向其搭话。
“你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啊,我还以为至少在这里能一个人清静一会。”简尼尔有些幽怨地说道,只是现在他完全没有与其他人争辩的力气。
“毕竟这是以前你和米妮一起眺望星空的地方啊,虽然我没有来过,但是也经常从院子里看到你们在这里促膝谈心。”苏纳轻轻敲了敲脑壳,“恢复记忆后偶尔会有些混乱,不过总体而言还算是好事吧。”
简尼尔当然知道苏纳想说些什么,不过他故意没有接茬:“这样真的好吗?丢下那个大家伙来找我,明明城市的另一边有更多值得你救的人吧?”
“那家伙的话,现在我是否过去已经无所谓了。”苏纳面露愧色。
在数公里开外的环道内侧,巨人伊卡洛斯在日光直射下迅速丧失了行动的动力,像是趋光的昆虫般急匆匆钻回了破损的女神像内部。臃肿丰腴的躯壳以极为古怪的方式挤压收缩,硬生生挤进了狭窄的缝隙之中,随后大理石外壳在它的皮肤表层凝聚固化,并在短短数分钟内将女神像修复如初。
“即便伊卡洛斯离开了,因为它的破坏而逝去的生命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我至少要把自己能做到的事做到尽善尽美。”
“逝去的生命啊苏纳,你了解为了别人而活的感受吗?罢了,看你这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也不像是体会过类似的经历。”简尼尔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在与米妮邂逅之前,我的人生没有意义,我只是满足着父亲的要求,活成他所期待的模样,由任何人来顶替我的位置,哪怕只是一只猫一条狗,都没有任何问题。度过一日和度过一年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区别,毕竟在这里,无论是我想要的还是我不想要的,都会毫无条件地递交在我的手上。”
“就在我打算这样虚度时日,迎接不知何时降临的死神时,米妮来到了我的面前。和我不同,她的眼中闪耀着向往自由和希望的火种,她的善良和她的天真都源自于她的天性,她的一颦一笑在我的眼中都是如此的娇艳迷人。”
“简尼尔,你——”苏纳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事实和你所想的大差不差。”简尼尔淡淡地说道,“不过我显然没有想象中那样无私善良,再三告诫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米妮的幸福,我还是期待着自己的付出能让她多看上我两眼。不过这样只有我一人沉醉其中的美梦也终有梦醒时分,软弱而又自私的我选择了最下贱龌龊的解决手段——让米妮为了我那自相情愿的愿望香消玉殒。而事件的后续发展也相当不顺利,在米妮失踪的第二天,父母果不其然地怀疑到了我的头上。虽然在紫藤烟的影响下,我暂时忘却了自己犯下的恶事,但是米妮身亡的情报却不幸地残留在了记忆的一隅,对于才刚刚痛失所爱的我而言,父母的苛责声着实有些过于刺耳了——”
“难不成你——”
“没错,具体过程有些记不清了,不过当我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并排躺在紫藤花掩盖的泥坑中、双目因为惊恐和难以置信瞪得浑圆——时至今日,这副景象仍就历历在目。”简尼尔燃起烟斗,像他曾经蔑视的继母一样将干燥碾碎的紫藤花末倒入其中,深深了吸了一口。轻柔醉人的烟雾短暂消除了肺部和心头的阵痛,使他获得了短暂的宽慰,“你应该明白了吧,我并不是一个值得被原谅的人,你就不必费心开导我了。我的归处、我的报应本就留存于此。”
“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原谅你的,何况我也没有资格替那些人原谅你。我只是想要提醒你,哪怕你选择逃避,那些因为你受伤、甚至失去生命的人也不会感到丝毫宽慰。虽然不见得会因此得到原谅,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们还有生命,我们还四肢健全、能够做到很多事,不应该现在就选择放弃。”
“这话还真有外地人做派啊。但是我已经很累了,我的父母离开了我,米妮离开了我,就连那虚假的幻影也离我而去,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我在乎、或是在乎我的人了,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一会。”简尼尔轻轻叹了口气,惆怅而出神地看着烟斗的尖端,目送着那若有若无的星火逐渐熄灭。
“别这么说,如果真的没有人在乎你,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你说话呢?至于让你在乎我——呃,这个大概有些困难吧?不过我会和你共同努力,尽可能成为能让你在乎的人,可以吗?”苏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而且如果米妮尚在人世的话,她也不会希望你就此放弃的,对吧?”
“你这家伙还真会强人所难。”
简尼尔从怀中掏出铳枪,反举枪托拉开了卧室的窗扉。在米妮的幻影消失之后,那些由幻影调配颜料、在卧室内堆积如山的画作也如同消融的冰川般顺着画板下沿流出了画布。清晨明媚而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缝鱼贯而入,残存的颜料在橘红色的朝阳下很快蒸腾挥发,凌乱的卧室内留下的只有一排又一排空白的画布。
“这下可就有的忙咯——”
晴朗的午后,苏纳独自一人坐在环道的长椅上,咸湿的海风拂乱了他的长发,一束干枯的紫藤花在朔风卷挟下一路翻滚着飞过护栏,消失在茫茫海浪飞沫之中。
“哥哥,我想去花园那边玩!”
从废墟中救下的女孩脸上洋溢着欢快明朗的笑容,不等他做出答复便快步跑向了垂蔓紫藤花藤的公园深处。苏纳只得苦笑着望向女孩远去的背影,像一位老父亲似地提高嗓门提醒道:“别跑太远,记得在吃晚饭前回来。”
女孩比他预想中更加成熟坚强,仅仅过了数日便从失去双亲、流离失所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又或许孩子们原本就没有刻板印象中那样懦弱愚笨,即便涉世经验上的差距难以弥补,只要给予正确引导就可以像成年人一样周全缜密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