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罪罚(1 / 2)
沿着杳无尽头的台阶向上攀爬——
黑压压的砖石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将他吞没其中,逐步蚕食着他的体力。墙壁上的裂隙如一张张讥笑的口唇,嘲弄着他徒劳无功的尝试。
无尽的台阶在道路的尽头戛然而止——
越过阶梯的边缘向下俯瞰,深邃的黑暗早已吞没了他来时的道路。茫茫黑影掩盖了底层的板石地面,让他对自己现在的高度产生了误判。有那么短短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产生了从顶楼一跃而下,让一切解脱的念头,好在从钟楼顶端灌入甬道内的寒风让他逐渐偏离的意识重新清醒复苏。此时正值夏末,晚风虽不至于冷彻骨髓,却也足以使他这个年纪的孩童冻得直打哆嗦,浑身颤抖不已。
道路的尽头连接着一处突兀的木质尖梢,而在木梢之上则蹲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那名男人体格壮硕,鼓起的斜方肌几乎要将一身高档的西服撑破,宽大的脚掌远比脚下的木梢横阔,而他却可以毫不费力在木梢上保持平衡,即便是最为凌冽的晚风也不能使他庞大的身躯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
“大叔,你是想从这里跳下去吗?”稚气十足的童声从他的喉咙中流出。
“谁知道呢,也许是吧。”男人心不在焉地敷衍道,随意把玩着一块与钟楼墙壁材质类似的黑色砖石。只是神游天外的他显然无法合理地控制手掌的力量,仅仅是轻轻一捏,那一小块砖石便在他的掌中被碾作齑粉。
“大叔,你可不要想不开啊,就算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也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会照常升起,然后就又是新的一天——”
“哦,那汝倒说说看这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又有什么意义?”男人说着以脚后跟为支点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身,瞪着一对鹰隼般凶悍的眼睛看向有些张皇失措的男孩,“生活在规则的条条框框中,灵魂受到肉体的制约,重复着没有意义的日常。即便每日向着自己的目标奋力追逐,一旦肉体消亡一切便又会归于虚无。”
“这、这个——”被男人的视线瞪得有些发虚,他下意识地别过了视线。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如果想要说服面前的男人,就绝不能采取消极逃避的态度,虽然心脏如甩动的拨浪鼓般高速跃动着,他还是鼓起勇气与男人四目相对,“我,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不过对我而言能够体验和感受这一切便已经是生活的意义了。”
他的视线越过男人肩膀看向灯火通明的城郊居民区。楼栋的轮廓匿形于漆黑的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如璀璨星空般光彩夺目。
“虽然十分细微,但是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改变。作为这个世界的一份子,我们获得了每时每刻享受这个世界的权利。”
一对情侣手挽着手从钟楼前经过,情深意浓的二人并没有留意到上方的视线。
“嬉笑着也好,哭泣着也罢,能够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珍宝。而与我们共处于这个世上的其他人也同样品味着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许我们做不到与他们完全共情,却也可以透过他们的反应进一步窥探这个大千世界的方方面面。”
接下来他的视线游移到了不远处的巷角边,一队个头稍大的男孩此刻正幸灾乐祸地向着钟楼处的方向偷窥。
“呃,虽然也不可能事事顺心,但是这些不顺心的事也是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是这些挫折和困难造就了现在的我们,也让我们与家人和朋友相处更加能感受到细微而珍贵的感情。”
“哼,那么将汝关进这里的人汝也能当做朋友相待吗?”男人颇为不屑地向着巷角啐了一口,正当他想要出言斥责这种不道德行为时,那枚飞溅而出的唾液却于半空中自燃,在一簇黑色火焰的包裹下消散无踪,“那么吾倒要有一问,那些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的人应该怎么办呢?就应该平白承受这些痛苦,祈祷幸运会在下一次在自己身上降临吗?”
男人本以为男孩会被辩得哑口无言、就此退却,不料他却小心翼翼地向男人靠近。
身处高空带来的恐惧感与晚风的严寒使他的双腿直打颤,然而他却丝毫因此没有退缩的意思:“如果你感到寂寞的话,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就算没办法同时帮助所有人,只是向身边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我还是做得到的——”
然而他的身手却远没有男人那般矫健,仅仅是沿着木梢走了几步,便被自己的前脚绊了个踉跄,从木梢上摔落。好在男人反应神速,在他摔落的瞬间轻舒猿臂,拎着他的后领便将他拉了回来,与此同时轻蔑地笑道:“小鬼,想要做吾的朋友,汝还远远不够格!连几步路都走不好还妄图攀附于吾,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好、好像是呢。”虽然被吓得险些当场失禁,他却没有因为男人的讽刺感到失望沮丧,反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么就麻烦大叔你稍候,等我强大到够格和大叔做朋友后我一定会回来的,在那之前你可不能做什么想不开的事啊。”
男人对男孩钻牛角尖的思维颇感无语,拎着男孩的领子大步跨过木梢回到钟楼内,随手将男孩丢到墙脚边:“听着,小鬼,刚刚吾只是懒得搭理你所以才随口应付了你两句。吾不过是在那里吹吹风想心事罢了,压根没有考虑过从这里跳下去,而且就算吾这么做了最多也就是小腿抽抽筋,远远要不了吾的性命。所以不要在这里跟吾纠缠不清了,哪里来的给吾滚回哪去。”
见男孩知晓自己并非打算自寻短见后开心地舒了口气,却没有丝毫离开的打算,男人暴躁地咋了咋舌:“啧,吾明白了,吾会送汝离开这座钟楼的!所以别再赖在吾身边叽叽歪歪了,吾今天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心情已经够糟糕了,可没有心情再照顾人类小孩了!”
“咦?但是这里的大门已经被反锁了——”
“那种程度的门锁吾一拳就能砸断。”男人说着沿着阶梯拾级而下,然而在爬下了足足两层台阶之后,男孩却丝毫没有跟上来的意思。这让男人大为光火,“小鬼,在这栋破旧钟楼里带着很有意思吗?再不跟上来,吾可就直接把你从顶层扔下去了!”
“抱、抱歉,只是吓得双腿有些动不了。而且这里的门锁是特制的,如果将锁芯破坏想要重制很麻烦的,会给钟楼管理员添麻烦的,而且我也不想大叔你为了我破坏公物。我想我还是在这里过一夜好了。”他满脸歉意地挠了挠头。
“汝这小鬼怎么事这么多?”
男人说着恼火地将他拎了起来。正当他以为男人要践行承诺将自己从顶楼扔下去时,男人却粗暴地将自己夹在了腋下,随即一步数级台阶地快步穿过层层黑雾,仅仅花费了不到一分钟便返回了首层。只见男人轻车熟路地蹲下身拉动机扩,钟楼角落处一扇滑板石门吱呀作响地缩入了夹层之中,露出了一条昏暗幽邃的地道,穿越这处地道对常人而言虽然易如反掌,但对于体态魁梧的男人而言还是有些过于窄小了。
他悄咪咪地移开视线,意图偷窥男人的神色反应,不料却正巧与男人尖锐灼人的目光对接:“吾当初开凿这条小道时可没考虑过要拖着一个累赘通过,汝试试能不能下地走路。吾还要在这座钟楼里呆上一阵子,就不送汝出去。”
“我、我试试。”尽管双腿依旧没有半点知觉,他还是听从了男人的建议,一边祈祷着奇迹发生一边脱离男人的钳制重新踏足地面。然而现实却远没有理想那般丰满美好,他的双腿甚至没有在地面上坚持直立一秒便向前一瘸,不争气地跪倒在地。
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名男孩的窝囊表现倒也在他的意料之内。若是在往常,男人早就唤起黑焰将这个麻烦货烧成了一缕青烟,眼不见心不烦,然而在天台上一番互动交谈后,男人发现自己很难再对这个单纯善良甚至有些傻乎乎的孩子起杀心。不过今晚男人在钟楼内还有正事要办,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留在身边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无可奈何,男人只得将他扛在肩上,虽然横向宽度难以调整,但是只要适度弯腰便可以轻易下调二人的纵向高度。然而就在男人的手指与他裸露的脚踝接触的一瞬间,一股触电般的刺激感便从二人肢体的交接处向二人体内扩散开来。对此男人仅仅是惊讶地缩回了手,满脸费解地注视着他的脸庞,而这股电流对他的作用却远不止于此。
“唔,你做了什么——”他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虚汗,倒涌的胃液填满了他的喉头,若不是及时堵上了嘴恐怕便要当场呕吐。与此同时心脏则以仿佛足以贯穿胸膛的力量猛烈敲击着胸骨,持续飙高的血压使他的眼前发黑,四肢也逐渐不听使唤。
“原来如此——原来汝——难怪吾一直寻不着人——”
男人的话语在他耳中断断续续。
“你在说什么——”他尝试着向男人发问,但是他很快便发现自己干涩沙哑的嗓子无法拼凑出任何成型的语句,就连呛在喉咙中的胃酸也早已被炽热的体温烘干。刺痛的灼烧感仅仅在他的喉腔中停留了片刻,仅在转瞬之间陡然上升的体温便让他的大脑宕机停工,失去知觉的身躯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他的记忆最终停留在了一片模糊的景象中——
清寒幽暗的地道中,涓涓水流绕着下垂的钟乳石卷成一缕绸缎,于尖端凝聚成一枚晶莹的液珠,扑面而来的清寒气流缓解了他皮肤皲裂的阵痛,混杂着泥石和草木气息的空气使他的眼皮愈加沉重。疲敝的大脑很快便放弃了思考,他遵循本能地闭上了双眼,任由那双从下方托着身体的大手平稳地将他运向通道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