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卑劣”是个名词(1 / 2)
人生是寄卖品,每个人生下来,都要被放在柜台上标上标签,等买单的人来。
我的标签,应该是一个叫“卑劣”的词。
这是个名词,它代表的就是我这个人的人生特质,就像是:日化、食物、服装、鞋帽……没有褒贬,只是个分类。
我这么说你懂吧。
可能很多人跟我同一品类的,只不过大家互不相干生活在不同的人生里。
什么叫卑劣?卑微和劣质。
我很信命,童话里的女猪脚,能够有美满结局,本身都因为她们具有常人不可比拟的品质。而我,一个普通的、城乡结合部、农转非家庭的野丫头——又蠢又笨,没见过市面,家教一般,不温婉也不柔韧,天生带着一点底层市民的贫气,从小就察觉到自己的卑微和劣质。
说说我的父母吧。
我的父母,一直都是只在乎自己有什么、没什么、想要什么的自由人,他们是城乡结合部的嬉皮士。我是和我的父母一起长大的,之所以还能顺利长成人,是因为自己有强大的生存意志——既然生理和心理年龄他们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我很小就学会了不抱任何希望的独立和讨好。
幼年的我对生活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两个老同志当时年轻力壮,即便有了孩子,仍旧比较热衷做一些青中年喜欢做得事儿,比如看电影、跳舞。有一次五岁的我晚上醒来,发现自己被反锁在家里,他们俩看我一直没醒,又不想耽搁看电影,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怕我醒来跑出去,还很善意地把门锁好。
我醒了,果真跑不出去,但是我很害怕,爬上木头门的门叉子,摇晃半天却得不到回应;门外邻居的狗狂吠,我看着空荡荡的房子里昏黄的老灯泡,吓得尿了裤子。
所以,我们家有三个派别,父亲派,母亲派,孤儿派,我扮演了一个父母双全的孤儿。在我面前千万别调侃自己的家庭地位排在狗后面,对我而言是个残酷的现实。
在这样的父母监护下,即便他们不打人,生活对我也经常是混合双打,别的孩子要战胜得是成长的困惑,我要战胜的是我们一家人成长的困惑。
我的妈妈——林王氏,一个中小毕业的农村妇女。热爱一种叫麻将的中国传统运动,风雨无阻,喜爱程度排在看电影和跳舞前面,看电影跳舞又排在穿衣打扮前面,穿衣打扮又排在我前面。
我现在还记得,小学时她因为要打麻将没办法在家等我,又怕丢钥匙不让我带。每天我只能跳墙回自己家。这个标准动作的流程是这样:先从后门爬到一人高的厕所墙上——沿着厕所墙跳到院墙上——沿着一人半高的院墙门跳下去——把煤球炉子的塞子放开、烧水——写作业等我妈回来做饭。
日复一日。
我从小到大最万幸的事是从来没有掉进茅坑里过(不了解农村旱厕什么样的自行度娘,每天要站在厕所墙上,看着让人眼晕的黄白之物,想象着自己掉下去的一万种惨状,我估计换成谁都一样,死也不会让自己掉下去。
我初中开始骑自行车上早自习,贤良淑德的林氏夫人,每天早上躺在被窝里赏我两块钱。然后我跑到街边小店,一块钱的包子,五毛钱的豆浆,省五毛钱当零花钱。吃完用手抹抹嘴,骑自行车上学。
林王氏的解放思想先解放了她的双手,生活习惯和手工活儿总是很随性地往我身上招呼。
北方的冬天非常冷,很多小孩子外套里穿的是手工缝制的棉袄,对襟,上压下,两条布带系在一起,很保暖。我妈可能有点不太知道怎么做,我的棉袄是我爸做生意剩的两件西装外套改的,条绒材质,大的套在外面,小的套在里面,袖子封起来,领子缝起来,然后中间絮上棉花……
北方的风嗖嗖地从我肚子中间半指宽的对门衣襟钻进来,东北话讲,哇凉哇凉。
我曾经也想对她说说我的感受,但是又感觉不太友好,她肯定会反感我不喜欢她的手艺,毕竟她会的也不多……
于是每年冬天,我两只手冻得跟冬天地里冻烂的萝卜一样,长满冻疮,后来留下两个金钱状的疤,伴随我一生。
我妈不会照顾人,我之前并不怎么怪她,她好像并不太喜欢女性天生需要被人照顾这一点,她也不需要我爸照顾,用女性主义的话讲——林王氏就是那个时代的非全独立女性。
我成熟比较晚,初三那年才有了初潮,我一直记得来自我妈的羞辱。具体情况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妈拿着我的一条裤子,很嫌弃地对我说: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儿?姑娘家家怎么这么腌臜?!
我看着那片殷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她那个表情真切地透着恶心,搞得我也有点恶心——我觉得是因为“腌臜”这个词。
记不记得中学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智深对郑屠说:你这个腌臜泼才!然后打得郑屠脸上像开了染坊。
显然,在恶心人这个方面,我跟郑屠夫的水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