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山脉如同长龙,盘卧在大地之上,南北两侧阴阳分割,有裸露着岩石的山峰,也有海拔高耸,终年积雪的神山,就在此处汇聚在一起,低声诉说着这片大地上的传奇。
只要通过海通沟,最惊险的一段路就算告一段落了。
前面的吉普车速很快,看样子应该是个老司机,对这附近的地形很熟悉,转弯的时候减速很小,看的冯跃跟在后面都有些胆战心惊。
“这是什么牛人开的车啊,转弯都不减速。”宫智伟坐在副驾驶,抓着把手。
公路有些弯道的另一边就是绝壁,只能紧贴着山体前行,对驾驶员的操作技术有很高的要求。冯跃虽然不是专业车手,但胜在开车很稳,绝不冒进。
宫智伟提着的心却一直没能放下来,自从进了海通沟的范围,就连一向嘻嘻哈哈的王乐都收敛起来。
最近接连降雨,山上很可能有松动的山石,这么大的高差一旦坠落,那对车辆和人员都是近乎致命的打击。
尤其是这里公路紧窄,一旦堵塞,救援车辆都很难第一时间疏通进入,对生命的威胁只大不小。
正想着这些事情,前边弯道之后发出一声巨响,冯跃心里一颤,不会这么巧吧?
车体旁边窸窸窣窣的滚落碎石泥沙,噼里啪啦的砸在车顶和窗户上,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刚过弯道,冯跃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一脚刹车停在边上,坐在那目瞪口呆。
“这!这不是倒了大霉!”
公路上横停着一辆吉普车,就是一直领先在他们之前的那辆,司机一只胳膊撞碎了玻璃垂在外面,车顶有巨石砸过的凹陷,前盖冒着白烟,静静的告诉人们这里发生了什么惨剧。
“都下车,宫哥你和我去看看情况,周雨拿着警示牌放到路中间,王乐打救援电话。”冯跃率先拉开车门跑过去。
宫智伟紧随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防护头盔递给冯跃:“大家把帽子都戴上,以免再有落石受伤。”
冯跃跑过去拍打着驾驶位的车门,从破碎的窗口伸手进去拉开门锁。
“女士,女士能听到我说话吗?”
冯跃大声呼喊着,伤者额头染血,整个人偏向左侧,怎么叫都没有反应,应该是受到撞击导致了昏迷。
连忙又看向副驾驶,一抬眼冯跃就愣住了。
“……边巴次仁……”
怎么会是他?!
大家听见冯跃说的名字都围上来,这小伙子之前还在景区门口拍快照跟人打架呢,今天就躺在了事故现场,这也太戏剧性。
冯跃知道他一定是听了自己的话,去找了这辆进藏的车做向导,没想到第一次就赶上了海通沟山石滑坡。
“快先拉开车门,把人救出来。”
冯跃拉着驾驶位的车门,用尽力气,好不容易把门打开,但是车身好像在被砸中之后,撞上了山体,保险杠严重变形,卡住了驾驶座那个女人的腿。
冯跃不敢用力拉扯她的上半身,只能小心的移动着她的腿,看这样子,这女人的腿八成是断了。
王乐打完电话跑过来,跟宫智伟一起砸着副驾驶的车门,边巴次仁头破血流,鲜血糊住了双眼。
“一二三——,用力!”
山石砸落把车门挤压变形,副驾驶的门死活打不开,山体上还有泥沙扑簌簌的往下落,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万一再有石头滑坡,危险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宫,宫大哥……”
边巴次仁勉强挣开眼睛,说话有气无力,显然极其难受。
冯跃那边好不容易把女司机的腿挪出来,抱着上半身把人拖到了车外,平放在地上,肉眼看着左腿骨折,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额头应该是磕在了方向盘上,其他部位没有明显损伤,但这样的撞击最怕的就是脏器和颅内出血。
只是听着后面一连串的喇叭声,就知道这条路堵上了,救援车需要先从后面疏散,才能开进来。
放下女司机,冯跃去副驾驶一侧帮忙,边巴次仁连抬手擦擦鲜血的力气都没有。
冯跃跟王乐一起用工具撬着车门,边框都已经有了豁口,但就是打不开,急的满头大汗。
“你坚持住,千万不能睡,我们很快就把你弄出去。”冯跃感觉到有泥土溅在后背上,但是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必须马上把边巴次仁抬出来。
“冯大哥,别费力气了,车门变形,钢筋插进了我腿里,你们打不开门的。”
冯跃手上的动作一僵,看向他的腿,左小腿被一根钢筋从后面贯穿,碎裂的挡风玻璃伤了他满头满脸,衣服被鲜血染湿,整个人遍体鳞伤。
“咱们没有工具,断不开钢筋。”宫智伟算是比较冷静的一个。
冯跃丧气的捶着车门:“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要是不告诉你这个办法,你也不会……”
要是不告诉他做向导挣钱,他可能在景区门口继续拍照,或者在医院卖着卫生纸,不管怎样都好,哪怕辛苦一点,也不会是现在垂危的样子。
“……不怪你,我这一趟挣了之前好几天的钱……”边巴次仁虚弱的声音,像一把尖刀狠狠刺痛了冯跃的心。
跟看着申颂章去世不同,这条路是他建议边巴次仁这么做的,心里的懊悔无以复加。
“别说话了,留着点力气,我再想想办法,你坚持住,院长还等着你呢。”
冯跃知道自己车上没有这样破门的工具,沿着公路往回跑,挨个车敲门。
“大哥,你们有破门的工具吗?”
“大哥我们要救人,你有工具吗?”
“大哥……”
一连问了十几辆车,都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冯跃觉得一瞬间天地昏暗,失去了希望。
“救援呢?什么时候到?”
冯跃朝着周雨喊道。
周雨紧紧抱着扎西,脸上全是泪水:“后面被堵住了,他们最少还要半个小时才能赶过来。”
别说半个小时,就算是十分钟,对于这两个重伤的患者来说,都是致命的拖延。
“边巴次仁,你相信我,你不有事的,打起精神来,千万别睡,想想你的院长,你要是睡着了就没人管她了!”
冯跃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的喊着他的名字,跟他说话,慌乱的声音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天公不作美,越是着急的时刻越要添乱,细碎的雨滴落在脸上,冯跃内心近乎绝望。
这段路本就容易滑坡,要是下雨就更增加的落石的几率,当即说:“先把那个女司机抬到咱们车上去,然后把车往后开,后面过了弯道还有一段距离能停靠,别聚在一起。”
“你呢?”宫智伟看他一直拉着边巴次仁的手不松开,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留下。”
冯跃在拿命做赌注,他不信有石头会从相同的地方落下来,他不能把边巴次仁自己留在这,那样的绝望会让他更加丧失信心,至少要撑到救援队的到来。
大雨纷纷落下,还有惊雷炸在天上,就像开山的炮弹一样,炸在冯跃的心里。
很快,雨水打湿了全身,冯跃浑然不觉,一直跟边巴次仁说着话,讲起他的经历,说着院长的病情,就是不让边巴次仁合上眼睛。
“冯大哥,你走吧,这里危险……”
“我不走,我陪着你,救援很快就到了,你再等等。”
边巴次仁艰难的抬起手,从胸前掏出一个塑料袋,冯跃知道这是他装钱的袋子。
把塑料袋塞到冯跃手里,鲜血混着雨水握住了冯跃的手。
“这是我攒的钱,够院长一个月的医药费了……”
冯跃摇着头,他知道边巴次仁这是在托付他,交代后事,悲从心中来,一时间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大哥,谢谢你,不然我这几天是挣不到一个月的药钱……里边有一张纸,上面写着账号和密码,都是转给医院的……你帮我……”
冯跃看着边巴次仁越来越虚弱,呼吸开始急促,嘴角渗出的血在阴雨天刺痛了他的眼睛。
颤抖着手抹掉他嘴边的血迹:“不许胡说,你要亲自去赚钱,我会把钱都拿跑的,你必须坚强起来。”
边巴次仁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攥着冯跃的手都渐渐松了力气。
冯跃紧紧抓住他,一遍遍告诉他不要闭上眼睛,但终究没有抵挡住他慢慢失去力气的身体,委顿到座位上。
“边巴次仁!”
嘶喊的声音穿过雨幕直击人心,冯跃绝望的看着边巴次仁在眼前失去生气。
“对不起……”
冯跃无力的跪在地上,这个年轻人倔强的在逆境里挣扎,抗住了生活给他的全部重压,却因为选择自己给他的建议,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边巴次仁为了给院长治病,拼命攒钱,每一分都舍不得乱花,然而从此刻开始,再也不能为了心中的责任而奋斗,医院里躺着的老人也没有了经济支柱,不知何时就要被动的结束治疗。
冯跃哀声痛哭,短短几天,两条生命在眼前逝去,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重击。
在此之前,他从未意识到生命会如此脆弱,一场病痛,一次意外,一块根本看不见踪影的落石,都会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如此,轻而易举。
在命运面前,人的力量渺小到忽略不计。李经纬散尽家财,都没能换回申颂章的生命,直至陪她走到生命的尽头,看着爱人在怀中消亡,余生承受着孤寂和思念,那是对未亡人的折磨。
边巴次仁从未向命运低头,从未抱怨过生活如此难捱,却在挣钱的路上,用染着鲜血的生命为院长交了最后一次药费,带着钢筋刺骨的痛苦,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天边惊雷乍响,大雨肆虐滂沱,重重雨幕看不清前路,冯跃茫然的跪在车边,他也看不清自己了,这一路追随小彤而来,可生命如此沉重而短暂,自己除了没有结果的爱情,还能追求些什么?
山顶轰然作响,冯跃迟钝的抬起头望向天际,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
“冯跃!塌方了!快跑啊!快回来——”
“冯跃你不要命了——”
转弯处闪烁的灯光刺痛了冯跃的眼睛,一队穿着雨衣的救援人员抬着担架跑来,冯跃被强行带离,刚刚离开几步远,一块落石砸在了刚刚的地面上。
救援队把边巴次仁抬出来的时候,就有医生上前检查,摇摇头说:“没有生命体征了,直接送到太平间等家属认领吧。”
冯跃听见,激动的跑过去,像疯了一样拽着医生:“为什么不救,他还有希望的,他这么年轻为什么不救!”
冯跃疯狂的样子,在雨中拽着医生质问,看他情绪激动,宫智伟几人都上前拦阻。
“医生已经说了,边巴次仁没有生命体征了,别耽误清障,咱们回车上去。”
冯跃挣脱开,执意要把边巴次仁送到医院去,医生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将尸体抬上车,让冯跃跟着一起先撤到了医院。
急诊大厅人来人往,冯跃满身狼狈,鞋子一踩就是一个水脚印,亦步亦趋的跟在边巴次仁的床前。
一众医生围上来检查:“瞳孔散大,心音消失,无血压,无心率。”
心电监护上两排直线,就已经宣告了边巴次仁的死亡。
冯跃痛苦的趴在他床前,恨声道:“你为什么就不再等一等,明明救援队很快就到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