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收留(1 / 2)
天气逐渐凉了,滩里的北风呼呼地吹,由于天气干旱,风沙刮得人睁不开双眼,走路时也被一阵阵的北风吹得趔趔趄趄的;尤其是奶奶,本来脚小,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行走尚且困难,别说再来一阵旋风了。要饭回来,还要穿过村庄,走进这河滩里,加上身体虚弱,不止一次被大风刮倒。爷爷家的秫秸庵逐渐失去了抵御寒冷的能力,爷爷在庵的周围加固了不少土,庵的后边和两边用干草加厚苫了一遍,这样夜里才暖和一些。尽管眼下还能凑乎,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往前会上大冻,下雨下雪,这要把出门的路都封住了,一家人可怎么过呀。爷爷奶奶实在发愁,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门竟是这样的难。为了生存,爷爷和奶奶就商量,看看能不能找一个长远的活来干。在老家的时候,爷爷凭着他的吃苦耐劳,节衣缩食,也置买了几亩地,只要肯下力,每年打的粮食已经能够保证全家的口粮了;再加上爷爷平时编筐窝篓的,也能赚个油盐酱醋钱。来到这里,看看身边,真比洗的还干净,除了身上几件破衣烂衫,别无长物。吃饭方面,那是要一口吃一口,挣一口吃一口。看看往前的光景,更是难过。爷爷听村里的人说,胡家的掌柜的是个善人,这个人读书识字,从祖上?受下不少田地,在本地也算是个大户人家。这个人格局很大,眼光长远,是个出了名的善人,对那些讨饭的,逃难的,只要见到了,总肯出手相助。他家的长工佃户,没一个不受他的恩惠的。听爷爷说,他家每年都要种下好多搦瓜,也叫打瓜,就是那种比西瓜小些的瓜,这种瓜到了秋天才能成熟。瓜瓤不多,很甜,瓜子却很多,都是黑色的。他让长工把他家的瓜堆到大街上,旁边放两个大缸,村里的人,过路的行人,要饭的,逃荒的,都可以蹲下吃瓜,吃罢把瓜子倒进缸里就行。他家办红白事,通待客,谁都可以去吃,从来不会因为你没有搭礼,你是过路的行人,要饭的,逃难的,而被人轰走了的。他家有那么大的家业,平时生活却是很节俭的,和长工一样,吃一个锅里的饭,都是黑馍,只有到了过节的时候,才改善几顿。爷爷听说他家有个油坊,就是打下来的花生多了,做成油存着,吃不完就卖。做油的设备是那种很古老的装置,木箱子,上面压着木板大棍的,下面有出油的口;上面有个孔,做一个楔子插进去,人上去用大油锤用力捶打,箱里的花生受到挤压,油从下面流出来。爷爷就计划去找胡家掌柜的胡清太,恳求掌柜的找个活干。
人只要有一线希望存在,就不会眼睁睁地被饿死的。爷爷来到胡家,找到胡掌柜的。胡掌柜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读书人,当时正捧着四书五经认真地看,我想着,他或者是在是看《论语》看《春秋》,要不就是读三国和水浒之类的书,还是线装的。我家就有一套《石头记》,就是胡家一个后人借给我父亲的,后来也没有要回去,至今还在我这里存着。还是什么脂砚斋批评的,繁体字印刷,也没个标点符号,读起来很费劲。当时胡老掌柜估计也不老,那时候,我掐指算算,他也就是三四十岁圆圈儿,和爷爷应该都属前清的子民。只是我没见过爷爷的辫子,据说来之前就给剪掉了。胡掌柜生得白净,瘦高个子,漫长脸,面目清癯,温文尔雅,慈祥可亲。我就想像着,他上身穿一件灰色的绸衫,脚上穿一双褐色圆口布鞋,没戴眼镜。人显得有些消瘦,那形象就好像是乡下的教书先生。我后来就琢磨,要不是有了民国,胡掌柜估计就考取了功名,考个举人进士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革命了,他识字再多,也考不成了。不过,识字总归不是坏事,知书达理,通晓古今,出门还不会上当受骗,在家里还会记账,全是好事。他坐在他家的大堂屋,一张八仙桌放在屋的中央,他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很大的太师椅里,还是那种红木家具,不是小叶紫檀的就是花梨木的。他家的屏风特别亮堂,上面雕刻的都是游龙飞凤,由于擦拭的好,整个屏风都放出明亮的光,还有包浆,要是搁到现在的鉴宝栏目里不说了,还是顺着正题往下说。他看见我爷爷被人领进去,看见我爷爷衣衫褴褛,满脸灰尘,就知道我爷爷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人,穷到骨头里了,如今只身来到胡家,肯定有求于他。只是,他肯定不会想着我爷爷是去要饭的,要饭不用找掌柜,他都交代好了,不能让要饭的空手出门。他放下手中的书,揉揉眼睛,抬起头来看着。
带路的人是胡家的管家,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那时候五十多岁就已经显得很老了。他慢慢登上七步台阶,来到屋的中央,指着身后的爷爷说:“掌柜的,这个人是河北沿儿原武县的,他叫张文超,逃难来到咱庄儿,已经几个月了。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大点儿的是个妞,经王家塌鼻说和,嫁给他本家的一个孩儿了。他一直靠卖柴为生。他的内人是要饭的,俩人养着两个小孩儿,很难。这个,这个,往前这天不是要冷了嘛,他想着万一大雪封门,要不来饭,这一家人不是要饿死啊。他-----”
看来这个管家语言表达方面不是很过关,他说了半天,勉强把爷爷的情况说了个大概,倒是把他自己急出了一头汗。正在他要继续往下说时,掌柜的笑笑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他是原武的,逃难来到咱庄儿了,你眼下住哪里呀?”
我爷爷当然是十分谦卑地回答道:“住河滩里。”
胡掌柜的很奇怪,河滩里一会涨水一会儿落水,你携家带口的,河滩里岂能藏身?胡掌柜的很纳闷,就问:“河滩里咋住啊?没有看见有房子啊?”
这就把话扯到了正题上,爷爷就又十分谦卑地回答:“掌柜咧,河滩里是没有房。我来的时候,碰到王庄的好人,他看我一家人可怜,就给我一些木棍还有秫秸,我就打个秫秸庵,一家人凑乎着住。”
这就不用再多作解释,胡掌柜的倒是见过东北角里有个大秫秸庵,估计那就是爷爷的家。他问:“往前入冬了,你一家睡秫秸庵里?我想,这是万万不成的,冬天的河滩里,冻死个人,啥都上冻,你吃啥喝啥?不说吃,就光是那冰天雪地也要了你一家人的命。唉,眼下这世道还不太平,等日本人一走,估计会好一点儿。你说吧,找我有啥要求。”
管家上前替我爷爷表达了诉求:“掌柜的,他不是,他是想来咱们家干活,我是说现在冬天了,没有活干,等到了春天再”
“慢着,别慌,”胡掌柜的打断了管家的话,仍旧笑眯眯地说,“你说到了春天也不错,可你想了没有,他这一家人能熬到春天吗?”
“这个掌柜的,穷人太多,咱也照顾不过来呀。”管家为难了,把眉头皱了起来。
“不是让他一家人跟着咱们吃闲饭,我是说,能不能给他找点儿活干。咱家不是有个油坊么?我看他人长得膀阔腰圆的,有一身力气,就让他到咱们的油坊里打油尖吧。张文超,我问你,你愿意到油坊里干活吗?”
爷爷急忙点头说:“我愿意。掌柜的,你真是一个大善人,只要能给口饭吃,不让我这一家人饿死在这河滩里,我干啥都中。”爷爷千恩万谢的说着。
胡掌柜的听了,笑了笑说:“你也别这样夸我,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一点事儿了。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你只要肯掏力,我保你一家人不会挨饿。那麻饼多的是,你拿回去蒸蒸就能吃。管家啊,你再想个办法,让他的家人住在咱家吧,下滩不能住,上大冻了能冻死人。”
爷爷急忙说:“掌柜的,我一家人都给你烧香磕头。我有力气,让我干啥我干啥,只要能给口饭吃。掌柜的,你还给我安置房住,你叫我咋说啊!我逃难在外,老遇到好人,不亲不故的------我------”我爷爷感激不尽,当场就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胡掌柜的就安慰爷爷说:“张文超,你别太难过了。咱们黄河滩里虽然不是年年丰收,只要夏季能收,秋季个别地方能收点儿高粱、黄豆、花生,咱们这里就不会饿死人。你再往东,往南,都不胜咱这里,这是老天爷舍给咱们的一碗饭。我们都得感谢黄河,感谢上天的恩赐。你别感谢我,我没有白养活你,你是凭力气吃饭。大家都不容意,特别是眼下,世道不稳,到处闹土匪,闹兵荒,还闹老日。你去吧,这几天把你家的东西都搬过来,估计你也没多少家当,叫管家找个人帮帮你。去吧,我就不出来送你啦。”
爷爷说着“多谢掌柜的”之类的话,随着管家出了胡家大院,跟着管家到一个闲置的小屋里查看。屋里也没啥东西,听管家的说,这是个杂物间,眼下空着。随后,管家对爷爷说:
“老张啊,你就暂时住这里吧。这屋平时没啥用,只有到了收麦收秋时,有些东西没地方搁,就放在这里。屋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自己收拾一下,搁那边墙角里吧。等到了春天,我跟掌柜的商量一下,再给你安置一个住处。就是不知道你打算在咱这里住多久,是临时住几天,还是长久住下不走了。要是长久住下,你找到胡掌柜的算是找对了,他是咱这一带有名的大善人,对穷人能帮就帮,能舍就舍,开封城以西谁都知道。你要问胡掌柜的有多善,我对你说,他家办事,像给老人做寿,娶媳妇打发闺女,大摆筵席,每逢这个时候,掌柜的就交代下来,只要是来吃饭的,不管是谁,都可以坐下吃饭。那些要饭的听说以后,就从周围各村赶过来,坐下来就吃,吃饱了就走。这庄里像你们家这样的,也是东跑西颠以后,最后都留下来了,这些人都得到了胡掌柜的接济,度过了饥荒。我们村外来户很多。眼下这世道不太平,要不是闹日本人,咱掌柜的早就出去当官了。老张,你以后有啥难事儿,别找掌柜的,找我就中,他平时就好读书,不管闲事。你家里缺吃的,我给你弄。你来这里干活,就算是油坊的帮工吧。等过了年,到了春天,你要是想顶地,我给掌柜的说说,给你几亩地种,到时候,你这一家人就不会挨饿了。等你干几年,有了余剩,你自己也可以盖个房。以前也有像你这样的,在这里顶地以后,也都盖房站住了脚,住在这里不走了。”
爷爷一一答应着,进屋看了一眼,急忙出来感谢管家说:“我也听说胡掌柜的是个大善人,这就找来了。我来到咱庄算是找对地方了。搬家咧事,明个吧,我回去把东西归落归落,也没啥东西,就是一些破铺衬烂套的。逃荒要饭咧,没有主贵东西。油坊在哪里?”
管家说:“在东院,走吧,我领你去,今儿个你就可以去上工了。一看你就是个有膀子力气的人,那活儿一定难不住你。我对你说,啊,在这里干活,晌午管一顿饭。掌柜的和咱都是吃的一个锅里的饭。掌柜的一年就过年的时候单独吃几天饭,那是为了接待拜节的亲戚,还有开封的朋友。平时很俭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