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滩中猎(1 / 2)
放寒假的时候,进入腊月,我和父亲、哥哥拉车去了一趟开封。那天,我家的那只老黄犬也跟去了。我们拉着一辆架子车,走过好路赖路、沙路石子路,走了三四个小时,终于来到了开封。我们此行的目的是给我们队的一个社员送粮食。她叫王曼丽,她和母亲是干姊妹,我喊她王姨,她的户口在我们队里。后来,搬去开封住了,户口没有迁走。她丈夫是开封某厂的工人,家在开封安着,生产队每年分粮食都有她和子女们的口粮。我父亲是会计,又是这种关系,就代她把粮食分了,春节前夕给她们送过去。
我们爷仨拉一辆架子车进城,车上放着王曼丽全家的口粮,就是一些麦子、黄豆、高粱之类的粮食,用布袋装着,看来也有几百斤。去开封的路很不好走,也没有柏油路,都是人们用脚底板踏出来的土路。到了开封城西,就是王府寨西,还有一段沙土路,一个人是很难拉车通过的。人的脚力也好,几十里地,走起来不在话下。不知道谁拉的车,可能是哥哥和父亲替换着拉的,我是没有那力气,只能跑个稍,就是在车把上拴上一根绳子,路不好的时候,拉不动的时候,上坡的时候跑个边套。那天,我家老黄狗一直跟着,它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柴狗,走一段到路边的树上撒泡尿,一直撒到开封城里。据说,这是它给回来时留下的标记。我们到了城里,来到马道街北头,那里有个鼓楼夜市,此时的开封已失去往日繁华,已蜕变成一个小县城,有些地方还不如小县城热闹。在我的眼中,它就是大都市,令人羡慕。我们三个来到城里时,天已经接近中午,又饥又饿,实在是走不动了。我们来到一个丸子汤锅前。好大的一口锅,里边的汤不停地翻滚着,老板腰里扎着个围裙,手里掂着勺子,老远就朝我们喊道:
“老师儿,喝汤吧!”开封腔,笑的甜甜的,非常亲切。指着地上的小方桌子说,“坐吧,要几碗汤,几个丸子?秦椒油随便吃。”
父亲就说:“三碗汤,每碗十个丸子,来三块锅盔。”
锅盔就是那种大圆饼,又厚又硬,泡进丸子、汤羊肉汤很好吃。城里一些拉脚的,往往连这种大饼都舍不得吃,自己捎个馍馍,一般都是黑谷轮,就是那种杂粮做成的黑窝窝或者是黑饼子,来到城里要一碗丸子汤,十个丸子,汤管够,秦椒油管够,这就是一顿饭了。丸子是二分钱一个,一碗汤两毛钱,一块儿锅盔一毛钱,三毛钱可以吃一顿饭。中间可以加汤,不收钱。吃得满头大汗的,能哄饱肚子吧。那种羊肉汤、黄焖鱼等,一般情况下是舍不得要一碗的。我们吃过饭,又拉着车往南关走去。中间还遇到一个矮人,我没有见过这种侏儒,当时脱口叫他小人国,他说我骂他了,这话也可能是对他的侮辱,他撵着我们骂,引得好多人观看。当时我也觉得怪丢人的。我们也没有理会他,加快步伐把他甩到了身后头。
来到一个小巷里,我们到了王曼丽家,她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人很和善,那种自带的笑脸,我的记忆中始终留存着那张笑脸。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是听母亲说,她是乡下人,单门独户的,可能家里男丁很少,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她嫁给了开封一个男人,是个工人,孩子们都在乡下住着。后来,王曼丽也搬到城里去住了。其中原因,是因为当时有个村干部,都已经作古好几年了,他当时是个队长,很霸道,他老是觊觎着王曼丽的颜色,老是找借口去骚扰她,按现在的词叫性骚扰。无奈之下,她才离开了东滩村。因为她和母亲的关系,她就把她家应该分得的口粮委托父亲给保管。当然,每次送粮食的时候,她家里的缺粮钱是要交够的。这种交缺粮钱的制度我是不甚清楚,社员也有使余粮钱的,有交缺粮钱的,人口多的都交缺粮钱,劳力多的都使余粮钱。这些到底都是怎样换算的我不知道,父亲是算这个的行家。当时生产队有不少会计都去找父亲请教。我们家是必须交缺粮钱的。
那天,我们没出开封,老黄就丢了。我是看着老黄狗跑丢的,当时街上的人和车辆很多,老黄也可能跑累了,头脑发昏,误认为前面那辆架子车是我们家的,紧跟着走。我叫着喊着,它哪里能听得见,还是随着前边的车辆,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我们从王曼丽家里出来,一直留意着路边,留意着人群中,始终没有发现老黄狗的身影。这个狗是我的伴当,我在家里时老是带着它,到下滩割草剜菜,我们过河去,它留下来卧在我们的衣服和车跟前,守着,只要有人到了车跟前,我们老远就能听到它的叫声。它奔跑的速度也很可以,能追上兔子,一般的狗是撵不上兔子的。丢了我的老黄,我这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我们去相国寺和龙庭游玩,我已经没有了心思。
父亲看我不高兴,就安慰我说:“丢了就丢了吧,回来再喂一个。”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难,可是,这个狗是我喂出感情的,心里实在难舍,显得失魂落魄的。
后来父亲又说:“狗记千,猫记万,它来的时候留下了记号,说不定它会找到回家的路,说不定它会回到家的。”
我心里说,东滩村离开封城四十五里,加上拐弯上岗的,五十多里地,还有城里那横三四竖的街道,也没有留下记号,它一只狗,能找到家?我不相信。这是腊月二十六的事,马上就该过年了,我的狗就这样丢在了开封,成了流浪狗。它晚上住在哪里,吃什么,会不会有人逮住它把它吃了,这都很不确定。我只是在心里为我的老黄祈福,但愿它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们回到家里时,奶奶还问我:“老黄呢?”
我噘着嘴说:“丢了。”
母亲也过来问:“老黄咋会丢了哪?”
我说:“它当时以为是我们的车,追着撵过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奶奶也说:“不碍事,狗记千猫记万,它会回来的。”
这是我记忆中最忠实的一只狗,也是最聪明的狗。它是“柴狗”,现在再也找不到了,这种狗看着样子一般,甚至模样显得寒碜,其实它的聪明是很多新品种难以比拟的。我后来喂了许多狗,相比之下都比不上这只狗。无论它的狩猎本领,它的忠于职守,它的善解人意,都在上乘。
这一年,我们几个没有打黄鼠狼,这种东西已经不多,就连那狐狸和獾也很少见了。也没有去打树上的斑鸠,我和连棚小要商量着到河滩里去打老雁。可是,我们没有雁枪,就是那种大抬杆。我们队里有个叫王来成的,我喊他大伯,他是个老猎人了。他年纪大,又患有哮喘病,打不动了。我们村有很多人都患有哮喘病,我爷爷也有哮喘病,还有前面提到的兽医张印林,他也是哮喘病。我觉得这都与那旱烟袋有关系。他家里有两杆雁枪,一杆是六棱的,老式的,有四五十斤重,长度有一米六左右,王大伯到河滩里去打雁,都是两个人抬着走。另外还有一杆,是从开封化肥厂弄来的无缝钢管做成的,来成大伯他哥是厂里的领导。那枪有一丈多长,外面还有套管,很安全的,一个人就能扛得动。我们说明了意思以后,他很支持,还把他的药葫芦铁砂袋都给了我们。我们也没有打过这种大枪,大伯讲,这种枪要放在爬犁上,人在后边推着移动。我们又没有爬犁,就扛着去吧。
王大伯还交代说:“打雁得有狗做诱头,让狗在前面跑,你们在后面推,老雁不怕狗,还撵着狗乱叨嘞。没有狗容易被老雁发现,那老雁头能得很。”最后,他摇摇头说,“估计您仨不是,够戗,打不住,这东西猾得很。”
我回答说:“俺家老黄狗丢了,前两天进城,丢到开封了。”
他问:“就您家那个黄狗?”
我说:“是。”
他说:“我见过那狗,是个好狗,可惜了了。”
我想了想又问:“大伯,多远点火?”
他沉吟了一下说:“这个枪长,打得远,八十步以内,估计不会有跑儿。”
年关的一个早晨,地冻得邦邦响,北风不大,但很刺骨。我仨扛着那杆最长的雁枪向滩里出发了。顺着我家往滩里去的那条路一直走,两旁的小麦地都冻实了,走上去钉脚。我们三个替换着抬枪,一边走一边往那茫茫的黄河滩里遥望,企图发现大雁的踪迹。滩中有一些雾气,在很远的地方,那雾弥漫了整个黄河滩。我们极目望去,什么动物都看不见,偶尔发现一两只游鹰从我们头顶掠过。河床离我们村有十来里地远,我们就一直往里滩走。当我们走出去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我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很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向我们追来,我也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我心里说,那可能是谁家的狗在寻找猎物,连棚家的大黑狗就经常在这一带转悠,有时候连绵羊都能猎杀。可是,我们走了一会儿,我又一回头发现,追过来的狗好像是我家老黄。我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发现这只狗的确很像老黄。我站住了,喃喃地说着:
“是老黄回来了?不可能,不可能,这是谁家的狗一直撵着咱哪?好像是老黄。”
小要他俩也停住脚步,扭过头来细看,小要惊喜地发现,真是老黄。小要高兴地说:
“咋不是老黄啊,就是它,不是老黄我眼珠抠了。”
连棚也肯定地说道:“不假,看老黄那走势,一走一掉腰,和小要差不多。”
“和你差不多。”
俩人伴着嘴,看着老黄已经东摇西晃地向我们走来,到了跟前,往地上一卧,伸着长长的舌头,再也不想起来了。我上前激动地抱住了它的头,搂着它,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看它累得不行了,想着它一定饿坏了,就朝他俩问道:
“有馍没有?”
小要正好带着一个馍,他早上没有吃饱饭,就急急忙忙出门去抬枪了。他把馍掏出来,扔给了老黄说:“给,我不吃了,你吃了吧。”我看还是一个花卷馍,他家是饿死不吃糠的那种人家,平时吃的比我们都好。
老黄几口就把馍馍吞进去了;我兜里有一块去开封捎回来的锅盔,很硬,也给了它,老黄都吃了。我看它没有被人打伤的痕迹,只是几天没吃到食物,显得很虚弱,卧在地上不想起来。不一会儿,它站起来到路边舔食冰凌,舔了半天,才把那块小冰块舔下去一个小凹。
它再次来到我的跟前卧下,没有想离开的意思。我抚摸着它说:“老黄,你回家吧,我们去打雁,要走很远的路,你从开封回来,跟不上我们,回家歇歇,等你歇过来了,下次再带你出来。”我很纳闷,它为什么不回家去呢?想来是知道我们要去打猎,就撵过来了。
它听完以后,摇摇尾巴,没动,也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小要说:“他要是能跟就叫它跟着吧,反正也不远了,最多到河边儿,几里路,它又吃罢馍了,使不死。狗这东西,歇一歇就过来了。和人不一样,一盘儿就去球了。”说着不着边际的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