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日料（2 / 2）
服务员迈着小步带她们沿走廊右侧向内行走，步伐虽小，速度倒是不慢。她们一路经过了奈良、大阪、爱知、千叶、宫城、青森几个包间后，在神奈川门前停下了脚步。拉开门扇，朱雨霏发现里面的空间虽比她上次来时的那间稍小，却也坐得下六个人。眼下只有她和玲子，就更显得绰绰有余了。
包间内做成了榻榻米，上面铺着质地细腻的草席，与进门处相隔了五十公分左右。榻榻米正中摆放着一张长条桌，两侧各有三只深灰色坐垫。两人除下拖鞋走上榻榻米，玲子看到她这一侧的墙壁上画着神奈川冲浪里浮世绘，而朱雨霏背后则是一把完全展开的巨大红色折扇。扇页上用漂亮的行书写着《敦盛》的词句，玲子大致看了一眼并未细读。
“前面那块可以收进去，”朱雨霏指指坐垫前的那叠席子说，“盘腿坐不惯的话可以打开把脚放下去。侧面有按钮。”
玲子低头一看，果然在坐垫前面那叠席子的右侧边缘发现了一处不太起眼的凹槽。凹槽里有一个不大的长方形圆角木条，两端均刻着一个空心箭头。看来是可以拨动的。玲子用手指向右一拨，那块席子便向下一沉，随即缓缓收进地板之内，下面露出了一个六十厘米深的空间，便于垂腿而坐。
“还是这么坐着舒服吧。”朱雨霏说。
点菜的事由朱雨霏全权负责。玲子则不幸应验了自己之前的担忧——果真没有半点食欲。其实从宣武门天主堂祷告出来之后，她俩是一路走来西单的。一来玲子确实想散散步，尽量让自己放松心情；二来她也想通过这种方式加大消耗，引起食欲，以免等会儿什么都吃不下又要听好友的唠叨。当然唠叨几句玲子并不介意，朱雨霏对她的过度担心才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令她最难受的。如今看来，之前的那点努力纯属徒劳，白费心机。那就只好尽量吃了，玲子暗自叫苦。
点完菜后，朱雨霏探身拉起竹帘，打开窗子。外界的噪音伴随着凉爽的晚风涌入室内。窗外便是来时的那条长街，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掩映了半个窗扇。远处月亮已经爬上屋顶，下面则闪动着点点灯火。这时服务员拉门进来，她为两人送上茶水，又整齐地摆放好杯盘碗筷，这才躬身退出，跪下行礼后拉合了房门。
“我要是弄个伴侣机器人的话，也得让他好好学学这套规矩。”朱雨霏故作认真地说。
“那你可真成女王了。”玲子笑道。
“那又如何，有人伺候着总比孤独寂寞好吧。哎，你不知道吧，这种机器人在定居者里非常受欢迎，尤其是那些老男人。不过他们可不舍得让这些娇贵的机器美人儿干什么家务活，他们就是把她们当成‘伴侣’使用的。而且我还听说，他们只租不买，定期换新。哼！”朱雨霏撇了撇嘴，以一种轻蔑地口吻说：“男人就没一个不是喜新厌旧的！”
“话可不能说得这么绝对哦，忠于感情的男人也是大有人在的。”那么赵刚呢？他有着怎样的感情经历？会不会也是喜新厌旧的男人呢？想到这里，玲子猛然一怔，我怎么又想到他了！
“那倒也是。”朱雨霏合起双手，用指间顶着下巴说道。“史密斯博士就是一个特别专情的男人。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提他的。”
“教授他又不是毒蛇猛兽，有什么不能提的？”玲子平静地说，“况且你说的也没错，他确实喜欢了我母亲几十年，从来也没变过。”
“那你有没有想过让他作你的继父呀，玲子姐？”看玲子并不介意这个话题，朱雨霏眼中立刻燃起了八卦的火苗。
我是求之不得，又怎会介意？“我介意与否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母亲不肯接受他。”玲子没有正面回答。
“唉，要说史密斯博士也真是可怜。”朱雨霏单手托腮，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外的溶溶月色。“他一辈子都没结婚，就为了等你妈妈。要换了我是周阿姨，恐怕早就嫁给他了。”
玲子没有回答，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金色海豚，眼望窗外给自己点上了一支。“你抽吗？”
“好啊。”朱雨霏接过烟和火机，“我还是前几年在方舟里学会抽烟的。”她给香烟点上火，深深抽了一口，然后竖起香烟，盯着橘红色的烟头说：“我在方舟里抽过大麻，可比这带劲儿多了。”
“你还说呢！”玲子板起脸说，“那种东西以后再也不要碰。”
“我知道，以后不碰就是。”朱雨霏嘻嘻一笑，“再说了，我那时也是为了戒毒项目做实验嘛。好在那个项目成功了。诶，你知道吗，我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平衡人脑对吗啡肽的分泌，使人体机能恢复正常，并彻底杜绝身体对毒品的依赖性。我听说最近方舟内通过了新的《毒品管理及食用法》，其中就明确规定了个人可持有的毒品总量，每次可吸食的量以及两次吸毒间的最短时间间隔。而且在他们吸毒时也会全程受到盖亚的严格监控，稍有违规便会被及时制止。另外，瘾君子们还要按时进行每周一次的戒毒治疗。所以呀，现在吸毒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还好不是所有人都闭着眼睛。还是有人保持清醒的。”玲子说。“但是，我还是对吸毒合法化这种事难以接受。”
“现实世界里的毒品不也是屡禁不止吗？也没什么奇怪的。”朱雨霏不以为然地说。
“那不同，现实世界里那些毒贩是为了利益。可方舟世界是一个有着超高福利的社会，根本不存在利益问题。”玲子反驳道。
“说到底还是吸毒那些人自己的问题呗。我跟你说玲子姐，人的想法千奇百怪，就像老话说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们是无法统一所有人的思想的，我们能做的，最多就是监督和引导。
就比如说方舟里吸毒合法化这事吧，在那个高科技的虚拟世界里，制作毒品根本就是小儿科，只要他想吸毒，你根本禁止不了。
想必你也知道，为了保护个人隐私，方舟内是禁止盖亚对普通方舟公民进行实时监控的。而且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根本不是为了经济利益，就是为了寻求刺激，为了自己爽。人家只是自己吸毒却不贩毒，这跟现实世界还是有些区别的。
可是吸毒合法化之后，吸毒者就必须接受盖亚的实时监控和相关的法律约束。从现实结果来看，这样反而大大减少了毒品对社会带来的危害。毕竟现在吸毒人还是越来越少了嘛。但要让这种行为彻底消失，我觉得也不大可能，至少短期内我看不出这种迹象。总之一句话，人性是复杂的，这在方舟里表现的就更为突出。等你进去了自然就会体会到。”
“听你说得头头是道，看来你对方舟内的事情还挺关注的嘛。”
“那当然，毕竟以后我们都要进入方舟生活的。咱们现在跟里面的时间差距那么大，不多了解一些怎么与时俱进啊。诶，不过话说回来，史密斯博士和周阿姨是不是从未进入过方舟啊？”
玲子正要答话，就听房门一响，服务员端着托盘出现在门口。时间不大，她便有条不紊地把菜一盘盘摆好，然后静静地退了出去。朱雨霏点了酱菜、寿司、烤鳗鱼、天妇罗、蛋包饭、蔬菜沙拉和大酱汤，外加两壶清酒。
抛开味道不谈，仅从好看这个层面来说，日式料理即使放在全世界也绝对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新鲜的食材、考究的搭配、丰富的色彩，再加上精美的餐具，让本就已经饥肠辘辘的朱雨霏更增食欲。
她此刻已经顾不得刚才提出的问题，一边开始大快朵颐，一边不停帮玲子布菜，嘴里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劝玲子多吃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雨霏终于放慢了夹菜的节奏，两人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了起来。
玲子承认母亲和教父确实未曾进入过方舟世界。
“这我可就纳闷了，你说他们俩都是方舟项目的奠基人，为什么就从未想过要进入自己创造的世界看看呢？”朱雨霏说着喝了口酒。她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红。
“这点我也很奇怪。”玲子说。“我母亲曾说方舟未必就是人类的世外桃源，那里也许将会成为人类的坟墓。她还说，如果要进坟墓的话，她宁愿躺在现实的坟墓里，躺在我父亲身边。”
“啊！周阿姨还说过这样的话？”朱雨霏夸张地长大了嘴巴，“oneorld！onepeople！可就是她提出的呀！难道她对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如此没有信心？”
“我觉得她的意思应该是对c问题的解决持有比较悲观的看法吧。另外她可能也预见到了方舟那样的世界可能让人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或许在她看来，并非都是积极有益的。我母亲她，你应该知道的。”玲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看待问题总是比较悲观，甚至有些……极端。”
“嗯，嗯，我明白。”朱雨霏赶紧答道，关于玲子母亲的一些传言，她自是有所耳闻的。“可是，史密斯博士呢？他可是个开朗乐观的人啊，他怎么就不去方舟看看呢？莫不是他也有周阿姨的那种想法？”
“教授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想法我不大清楚，不过自从他确诊了肺癌以来，我就多次建议他进入方舟等以待成熟的治疗方法推出。即便最终还是治不好，那在方舟内至少也能多活二三十年吧。可他就是不肯听我的。他的理由说来也很简单，就是他认为自己的这一生已经很精彩了、很完美了，再多活几十年也不会使他更加幸福。所以……”玲子耸了耸肩。“我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我倒觉得他是在追随周阿姨的脚步。因为周阿姨不进入方舟，所以他也说什么都不肯进去。”朱雨霏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诶，玲子姐，你说史密斯博士也是得的肺癌？”
“是呀，跟我母亲一样……”说到这儿，玲子自己也一愣。她忽然想到母亲肺部的癌细胞最后也扩散到了大脑。她还记得母亲那时候经常头晕、恶心、呕吐，着实受了不少罪。而史密斯居然也是肺癌，而且也转移到了脑部。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因脑疝猝死，而母亲则是被脑部的肿瘤慢慢折磨而死。要说巧，这委实也太巧了。玲子心底不免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
恍惚间，就听朱雨霏发出了一声感叹：“唉——！史密斯博士真的太爱你母亲了，玲子姐，就连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都要跟周阿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