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聚餐（2 / 2）
老萧长叹一声，继续说道：“众位，你们想必也都知道，我对自己从前的经历向来都闭口不提。但今天既然是咱们这十二门徒最后的晚餐，我也就索性借酒撒风，跟大伙说说。”说到这，他给自己慢慢倒了一杯白酒，一仰脖喝了下去。“大灾变爆发的时候我二十五岁，那天刚好是我和我妻子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她那时已经有了身孕，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了。那天晚上我们俩特意在饭店吃的饭，以示庆祝。吃饭的时候她就预感到有些不对头，一直劝我早点回家。可我，可我却傻乎乎地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非要带她去看什么电影。哎，到底是年轻啊！还想玩儿个浪漫！呵呵……”老萧苦笑了几声，再次喝了杯酒。
“嘶——啊——！”他吸了口气，等白酒的冲劲儿过去了才又接着说，“我妻子不忍心扫我的兴，到底还是跟我去了。可看完电影出来，街上就全乱套了。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喊，有人开着车横冲直撞，更可怕的是，有人竟然在吃人。我们俩吓坏了，简直是魂不附体，赶紧找到车开车往家逃。
一路上我撞到了好几个人。车灯撞碎了，保险杠也刮掉了，但我一次也没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我没命地往家开，油门儿踩得死死的，挡风玻璃上全是血。
好不容易回到小区门口，我把车扔在路边就赶紧搀着妻子往我们那栋楼跑。进到电梯里的时候我们俩还庆幸没碰到那些恶鬼，可谁知道从电梯里刚一出来竟然发现楼梯间里蹲着两个变异人。他们虽然背对着我俩，但是我还是看得出那是两个孩子。他们蹲着那里‘咔哧咔哧’地嚼着什么东西，我知道，八成是人肉。
我妻子没控制住，尖叫了一声，那两个蹲着的孩子马上便扭过了头。那是我第一次与变异人对视，第一次看到那种黑洞一般的眼睛。当时我就彻底崩溃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家门跑去，掏出钥匙以最快的速度开门，然后重重地关上、反锁。可我却忘了我妻子，我妻子还在外面呀！
我听见她使劲儿拍门，用拳头砸、用指甲抓、用……可我不敢开，我怕，我，我怕会把那两个东西也放进来。我就那样背靠着门坐在地上，听着她凄厉的惨叫，听她不停喊着我的名字，喊‘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听到这儿，朱雨霏只觉得脊背发凉，头皮发麻，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似乎就在她耳边回荡。她端起酒杯，把里面三分之一杯的红酒一饮而尽，可身体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发抖。
而此时的老萧也已是声音哽咽，难以为继，黑红的脸颊上两行浑浊的泪水早就滚滚而下。坐在他身旁的潘姐拍怕他的肩头以示安慰，一手抹着眼泪，一手递给他两张纸巾。
老萧感激地点点头，接过纸巾擦了擦脸。接着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抬头一饮而尽。
“后来我自杀过两次，但都没死成。时间长了，想死的念头也就淡了。我抑郁了很长时间，几乎夜夜都能听到我妻子临死前的惨叫，听到门外的拍门声和指甲抓挠的声音，听到她浑身是血地在我耳边说‘救救我’。但我从不害怕，我希望她能把我带走，我不配活着呀！哎！我就这样过了十年，行尸走肉般的十年。
不过最终，我还是想明白了。我得活着，因为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当我听说要建立大灾变纪念馆的时候，我是在第一时间报名应征的。我不为别的，就是想要通过这份工作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我或许曾经懦弱过，但我告诉自己你必须瞪大了眼睛好好看着自己的过去，看着自己犯过的罪。我不求能够得到救赎，只是不允许自己遗忘。
老徐刚才说的也许有一定道理，我同意。但我更相信我们每个从大灾变中走过来的人都有过让你刻骨铭心的痛苦经历，即便是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也不例外。所以，我不认为这完全是为了作秀，这场仪式对我们每个人而言，我想，都有相当的意义。
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在人类即将彻底告别现实世界的时候，难道我们不该缅怀一下过去？难道我们不该再看一眼曾经的自己？
对我来说方舟的合并也好，接入站的启动也罢，其实都不重要。我只想在这个时刻再跟我妻子和我那还没出生的孩子说一句对不起，仅此而已。”
说罢这些，老萧双手掩面吞声哭泣。在座的众人也无不黯然感伤。就像老萧说的那样，在这场旷世浩劫中，每个人都经历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萧大哥，”朱雨霏等老萧平静了一些后开口说，“我觉得在大灾变三十周年纪念日的这一时刻，你不光要跟嫂子说对不起，更应该跟她和过去的自己说再见。今天你能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件事说出来，你就配得上我们所有人的尊敬。因为你不逃避，够勇敢。我不是要劝你原谅自己，我只是觉得，就算是罪，你也该刑满释放了。”
“就是呀老萧。”肖乐接口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这些年你一直在敬老院做义工，照顾那些不能自理的老人们。雨霏馆长说得对，就算你有罪，那也早就赎清了。再说了，在大灾变那些年里，谁又敢说自己是问心无愧的？求生乃是人之本性，在那种极端环境下，谁又没做过几件违背良心，甚至是丧失人性的事呢？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能判断究竟哪种选择才是真正的人性呢？你也不要太苛责自己了。”
“我就亲手淹死了自己的女儿，在我们家的浴缸里。”吴彤淡淡说了一句，然后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在她还没发生变异的时候。”
听到吴彤这平淡的两句话，众人的心头又是“咯噔”一下，纷纷把目光投向她的身上。
“我也是在最危险的时候丢下了我父母，独自一人开车逃走的。你们叫我刘三姐真是太对了，我这胆子比女人都还不如。”刘哲突然低着头嗫嚅道。
“好了好了，各位。”肖乐伸出双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诸位，咱们今天可不是来开审判大会的。虽说***曾教导我们要积极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但逝者已去，往事已矣。大灾变导致了六十亿人的死亡，受到创伤的并非只有我们这十二个人。要照这么一直说下去，我估计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不过，我赞同雨霏馆长刚才说的那番话。老萧，我佩服你，换了是我，未必有勇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事说出来，你真的够勇敢。我提议，咱们共同举杯，敬老萧，敬我们失去的亲人，更要敬继续活着的我们。因为就像老萧说的那样，我们得为那些死去的人好好活下去，这是我们的责任。来，干杯！”
“干杯！”
“干杯！”
“敬老萧！”
“干！”
“敬老萧！”
……
在肖乐的带动下，除了还趴在桌上的徐工和靠在椅背上口水长流的彭鹏，其余人都高举酒杯，将过往的悲痛与内心的执念统统化在酒里，一饮而尽。
之后大灾变的话题再也没人提起，大家也开始在小范围搞起自由活动。老萧和刘哲勾肩搭背地一起出去上厕所，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一路抹眼泪；吴彤在手机上打字，可能是在和谁聊天；欧阳莉莉与邻座的两人热烈探讨着进入方舟后要在哪儿生活、去什么地方旅游、要不要尝试一下大麻等话题；肖乐则双手抱臂，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地默默注视着若有所思的朱雨霏。
不久，老萧与刘哲亲热地搭着肩膀回到了包间，两人的眼睛都红红的，脸上还有未曾干透的水痕。好在他俩的情绪似乎都已恢复了正常，尤其是老萧，至少表面看上去已经十分平静了。刘哲坐下后很快便开始发动他的拿手技能——讲了几个搞笑的段子，一时间令气氛凝重房间里又再次响起了一阵阵欢声笑语，把刚才积攒下的那些压抑沉闷的情绪一扫而光。潘姐也适时地打开了房间里自带的卡拉ok系统。伴随着音乐响起，大伙借着酒意尽情欢唱、恣意宣泄，直至午夜。
与众人分别后，朱雨霏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步行返回bj馆的停车场取车。肖乐曾提出要送她回家，但朱雨霏却委婉地拒绝了。她倒不是担心肖乐对她有什么企图（实际她早知道肖乐一直在默默喜欢自己，而她对肖乐其实也并不反感，她只是莫名地渴望一个人独处。
原本她打算让自己的智能助手“包子”远程操控汽车来接自己。但沐浴着夏末秋初和煦又略带凉爽的微风，眼望着散满夜空的漫天星斗，她决定还是一个人散散步。反正只有一千多米而已，也不算远。她想。于是，朱雨霏便这么晃晃悠悠地溜达起来，时而还哼上几句流行歌曲，似乎刚才在饭店包厢里还没能唱到尽兴。
午夜的街头杳无人迹，一路上只看到几个智能安全员（一种维持社会治安的智能警用机器人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游弋巡逻。它们那身乳白色的涂装在明亮的月光下异常醒目，其中一个安全员还在朱雨霏经过时上前礼貌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它绅士地冲眼前的女士点头致意，接着又回到原路继续自己单调乏味的巡逻任务去了。
朱雨霏脚步虚浮，脑袋里有种麻痹的快感。凉爽的夜风吹拂着她还在发烫的脸颊，让她感觉十分惬意。但有些东西始终占据着她的大脑，挥之不去。走着走着，朱雨霏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老萧的故事给了她很大的触动，玲子和肖乐说过的那些话也一直萦绕耳边。恍惚间，她又想起了蒋欣，想起了吴耀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无法忘记那一个个生离死别的残酷场景，也无法忘记那一位位因她而死的熟悉的陌生人。不逃避，够勇敢。这是自己对老萧的评语。但是她又该如何评价她自己呢？一个不祥之人吗？那么多人为她而死，可唯独得救的却总是她。
作为一位四十五岁的成熟女性，朱雨霏曾经觉得自己早就可以抵御那些过去的创伤和痛苦了。在父母相继在大灾变中罹难之后，她便很少哭过。相反，她倒是很爱笑，哪怕是傻笑。她一度觉得只要笑出来，所有的悲痛就都能化解。可是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在自己那张笑脸之下，其实始终隐藏着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儿。
走到大灾变纪念馆外的停车场时，朱雨霏的眼泪早已风干了。她眼望着这座由大小不等的三个半球形所组成的淡蓝色建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进行自己的第一次大灾变体验。
“该跟他们好好道个别了。”她对自己说。也别忘了要跟过去的自己说再见呦。想到这里，朱雨霏朦胧的意识竟变得无比舒畅起来，仿佛自己就要脱胎换骨，仿佛即将开启崭新的人生，仿佛星空正在为她闪耀祝福，仿佛往日的阴霾终将一扫而空。
她穿过广场，踏上台阶，经过外围安全员的检查，绕到建筑后面的办公区。安保机器人在确认过身份后很友好地为她打开侧门并贴心地为她点亮了大厅中的壁灯。通过大厅，走过一道长廊，朱雨霏很快便来到了那个最小的半球形之下。一个导引机器人跟在她身后好意地询问她是否需要具有解酒功能的饮料。但此时的朱雨霏正充分享受着酒精带给她的那种醺醺之感，她站在原地稍微思考了一下，告诉机器人“不需要”，便歪歪扭扭地走进了一号体验室。
启动体验仓，朱雨霏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和蒋欣、史密斯一样的场景及角色。说来也有趣，十五年来，吴耀峰这个角色除了蒋欣雷打不动地每年一次进行体验外，还从来没有被别人接入过。然而今天，这即将是第三次接入这个角色。
吴叔叔，我来看你了。如此想着，朱雨霏翻身躺进了体验仓。然而躺下后不久，她便觉得酒劲上头，眼前有些天旋地转，似乎整个房间和包裹着自身的体验仓都如同原始的单细胞生物那样进行着自身的复制分裂。但她还是强忍着这股强烈的晕眩感，尽可能让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随着体验仓的仓盖缓缓合拢，朱雨霏的身体也被彻底固定。她感觉自己的头顶似乎是被十几条章鱼的吸盘给牢牢吸住。吸盘凉丝丝的，她的脸却还热得发烧。朱雨霏闭上双眼，意识渐渐模糊。随着一道亮光闪过，她慢慢地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