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聚餐（1 / 2）
从饭店出来时朱雨霏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醉了。她掏出手机，用早已迷离的眼神看了下时间，屏幕上显示此刻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一点零八分了。
由于昨天——也就是9月14日——大灾变纪念馆bj馆正式对外关闭，同时这天也是该馆建立十五周年的纪念日，因此下班后朱雨霏邀请所有工作人员进行了最后一次聚餐。从明天开始，包括潘姐在内的四名非技术人员便无需再来上班了。而其他人也将在9月17日合并启动仪式结束后，陆续进入方舟世界。或许到了那个世界里，很多人的生活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吧。朱雨霏如此猜测。
作为全世界三十六所大灾变纪念馆中最早成立的bj馆，无疑是这一系列场馆中最为重要、同时也是地位最高的一个。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最后一个闭馆的。而其余三十五座，则已在三个月前便陆续关闭了。当然，她之所以会在今天才完成闭馆，不仅因为她突出的历史地位，更因为她还拥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身份。三天后，也就是264年9月17日下午bj时间四点四十七分，位于bj馆地下的方舟原型机将与现行的方舟核心系统进行合并。届时，分布在全球各处的最后一批一千三百八十二万个接入仓也将同步启用。至此，世界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三将全部接入方舟系统，人类也将从此彻底走进方舟营造的虚拟世界，开启一段全新的方舟纪元。
bj馆的工作人员到现在已然所剩不多，算上朱雨霏自己一共也就十二个人。自从252年8月份人工智能技术取得重大突破以后，智能机器人产业也迎来了史无前例迅猛的发展。如今绝大多数的事务性工作已经不再需要由人类亲力亲为了。bj馆的十二人中全部是重要的技术骨干和管理人员。
或许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聚餐了，饭桌上的气氛史无前例地热烈奔放。每个人都喝了很多酒，每个人都说了很多话。就连平时一向腼腆内向的工程师彭鹏博士也在几杯酒下肚后打开了话匣子。直到因不胜酒力而睡倒之前，他一直絮絮叨叨地啰嗦个不停，俨然一部打开后却无法关闭的收音机，自顾自地播放着无人收听的情感节目。不消说，开朗外向的潘姐则更是活跃，她端着酒杯不停跟大伙敬酒，用其标志性的大嗓门儿和特有的热情时刻掌控着席间的氛围，俨然一副酒司令的架势。
大家先是畅聊了一番bj馆这些年发生过的趣闻轶事以及一些已经离开的同事，此起彼伏的欢笑声中也夹杂着许多对往昔的回味和感慨。尤其是潘姐、徐工、老萧和副馆长肖乐，他们都是在bj馆工作了十年以上的老员工。有时说到动情之处，朱雨霏明显能感受到他们声音中的哽咽，看到他们眼中闪动的泪花。不知是酒精的刺激还是离愁别绪的持续发酵，所有人都显得异常亢奋。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朱雨霏本人。
“今天可算是名副其实的最后的晚餐呀！”老萧再次发出一声慨叹。
“照啊！老萧！”人称“刘三姐”的刘哲一拍桌子随声附和。说起这位刘哲，他可是bj馆的活宝、开心果。只要有他在的场合，总是能给大家带来无尽的欢笑。由于他在家排行老三，平时话多嘴碎，性格上也多少有点女性化，因此为自己赢得了“刘三姐”这个美名。不过刘哲生性豁达，爱开玩笑也能开得起玩笑。对于这个绰号，人家非但不生气，反而欣然接受。平素同事间说笑时，他还常常自称三姐我如何如何。此时他一脸认真的表情，似乎突然间悟到了某种禅机。“你们看啊，咱们这是最后一次聚餐，而且刚好十二个人，这不就是耶稣的十二门徒吗？”
“我说小刘啊，最后的晚餐里可是十三个人啊，你把耶稣他老人家给忘了吧？”老萧慢条斯理地说道，一边“咯嘣咯嘣”地嚼着油炸花生米。
“哦，还真是。”刘哲拍了拍脑门，“不过我说咱们是十二门徒也没错嘛，至于耶稣他老人家……咱bj馆不就是耶稣吗？过了今天大家伙就该陆陆续续离开他了，怎么样，也算说得过去吧，哈哈。”
“强词夺理！”老萧长了一副老学究的模样，为人也比较喜欢较真。平时就他爱跟刘哲抬杠，众人也是见怪不怪了。“bj馆是耶稣，那谁是犹大呀？难道咱们这里面还有谁要出卖bj馆不成？”
“嘿，老萧，你这不是成心抬杠吗？我那是比喻，懂什么是比喻不？还跟我说犹大……嘁！”刘哲满脸通红地说，语气甚是不服。
“我倒觉得咱们可以比作梵高的十二朵向日葵。”一向文艺范儿的吴彤打断了“刘三姐”。“那些像坚硬如顽石一样的花盘，那些充满生命张力的色彩，还有那些顽强倔强的线条，这不恰恰正代表了我们这些劫后余生，却依然憧憬着未来的人吗？”吴彤一手轻轻晃动着酒杯里的红酒，一手托腮，微眯的眼睛里散发着沉醉的神情。
“啧啧啧，要不说还是人家彤姐有文化。”吴彤话音刚落，刘哲又起身发言。“这话说得有深度、有内涵、有水平！顽强倔强的线条，充满生命力的色彩，听听听听，多么富有诗意，啊！”他这一番略带调侃的评论再加上夸张做作的肢体动作又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聊着聊着，话题便转到了三天后将要举行的合并启动仪式。话头是副馆长肖乐提起的，在大家“为往事干杯”后——当然，这也是潘姐这位酒司令发起的——他对彭鹏和欧阳莉莉说：“明天下午三点到馆里加个班，为后天将要进行的最后一次原型机安全检测提前做好准备。”明天周一，是bj馆的休息日。
“好—，好—嘞，肖哥。”彭鹏大着舌头说。他已经喝得眼都红了，此刻正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没问题。”欧阳莉莉也点头表态。
“明天我也过来。”朱雨霏跟着说。她虽然是馆长，但是年纪却跟欧阳莉莉一样，是bj馆所有员工中最小的两个。因此无论有什么事，她总是冲锋在前，从来不摆馆长的架子。
“你就不用再特意过来了，雨霏。有我们三个足够了。”肖乐说。
“是呀馆长，有肖哥亲自坐镇，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莉莉笑眯眯地说。严格来讲，她也比朱雨霏年长——虽然只大了不到十天。
“我哪能有什么不放心呢？我只是觉得你们在为方舟合并尽心尽力，我这个当馆长的怎么说也该准备点好吃好喝的来慰劳慰劳你们呀。”朱雨霏说。
“要这么说的话，那倒也不错啊，哈哈。”肖乐知道朱雨霏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的，不过对待工作上的事一贯都是认真负责，而且从来也不会落于人后。因此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就让她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其实吧，我觉得，这些检测根本就用不着，因为这次合并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徐工在一旁带着醉意说道，“你是参与了原型机开发的雨霏，又在总部工作了那么多年，你应该最清楚不过，这套初代方舟系统根本就不能给现行的方舟核心增加多少冗余量。况且，如今的方舟系统已经接入了人类百分之九十九点三的人口了，等几天后剩下的那一千多万人也接入进去，地球上几乎就没什么人了，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少。这种情况下还费这么大劲去合并扩容，那不是没必要嘛。”
“话是这么说徐工，可多一些冗余量总是好的。谁也不能保证那些模块永远不会出问题，是不是？”朱雨霏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觉得徐工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以她的身份而言不好明着支持罢了。
“要说也费不了多大劲儿，”肖乐也发声表示对馆长的支持。“合并程序都是自动完成的嘛。就连后天的安全检测程序也统统都是自动运行的，我们不过就是负责监测数据而已。再说了，不进行合并，原型机的灰石模块留着干嘛呢？难道还等它们下蛋不成？这事呀，大家就不必议论了，理事会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执行，至于意义啊，必要性啊，这都不是咱们该考虑的事情。”
“肖副馆长，您这说法也有点欠妥。”老萧开口道，看来他又要较真了。“是，咱们既不是方舟理事会主席，也不是地球事务统筹委员会的秘书长，可这并不代表我们不可以对他们的决策发表看法嘛，对不对？现在方舟世界里的重大决策不都需要进行全民公投吗……”
“你还说呢老萧，”刘哲插口道，“就是这个全民公投给投出了一个毒品合法化的结果。我跟你说老萧，你先打住，你听我说完，我就想说，很多时候啊，这个最高决策权，他就不能交到大多数人手里，诶，这个大多数人的选择啊，往往不见得就是正确的。”
“那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呀？”老萧有点激动，“方舟世界的理念不就是oneorld，onepeople吗？这是什么意思啊？”
“嘿嘿，我以为是说给每个人都安排一个世界呢，哈哈。”刘哲嬉皮笑脸地说，又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你这是胡搅蛮缠，这意思是说……”
“是说在方舟里要建立一个没有国界，不分种族，天下大同、人人平等的新世界，所有人都像一个人一样相亲相爱，你是想说这个吧？”刘哲说。
“你也知道嘛。那就应该尊重每一个人的权利，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老萧总结道。
“如果每一个人的想法都要被采纳，那还叫什么onepeople？应该叫allpeople吧。”吴彤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吴彤，你这就是偷换概念了。难道决策者不该听取民众的意见？”老萧转脸瞧向吴彤。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吴彤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语气。
“你……唉。”一时间，老萧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们，呃，说得都，都，都不对，”徐工突然又发话了。他刚才在桌子上趴了好半天，这会儿似乎又醒了，也不知道大家的话他到底听到了多少。“他—们，就是作秀，作秀！嘿嘿，我—我，还能不知道？什么合并启动仪式，什么扩大容量，狗屁，狗，狗屁！他们不就是想玩个情怀嘛，哈哈，情怀呀！哎，最后一场秀喽！再不演，可就没机会啰。”说完，他又趴到了桌子上，看来又得睡上一觉。
“老徐这话呀，也对，但也不全对。”老萧撇撇嘴说道。
“那您老有何高见呢？”刘哲调侃道。
“高见谈不上，不过我有我的看法。”老萧用低沉的声音地说。“徐工的意思我觉得大体上没大毛病。但是他说得呀，也有点过了。大灾变，三十年，三十年了。试问各位，对于这样一个日子，你们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感觉？你们难道都忘了？”
听到这里众人都默不作声了。是呀，虽然大灾难仅持续了不到五年时间，距离其结束也都过去了二十五年之久。但这次灾难对人类世界的打击无疑是空前巨大的。尤其是对人们心理上的影响极其深远，这可不是说忘就能忘的。此刻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从大灾变那场浩劫跌跌撞撞走过来的，每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留有一些难以愈合的旧伤口。老萧这两个问号恰恰点到大伙的痛处，就连一向喜欢跟他抬杠的刘哲这时也闷着头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