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枕霞友兴作三思词 潇湘子悲撰十独吟(1 / 2)
如今已是三月初,想那史湘云嫁入卫家已将近半年了,现就从他嫁入卫府之时说起罢。自那日史湘云被其叔父差人从贾家接回府起,史家全府上上下下为这桩婚事操劳了已有半月;到了迎亲那日,卫府、史府两家迎来送往之热闹景象,车马仪仗之繁荣排场,余人如何艳羡旁观,亦不胜烦叙。单表那卫若兰与史湘云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夫妻对拜之后,他二人在一众亲朋好友之簇拥下入了洞房。只见此时房屋之内,皆是红烛高照,处处通明,窗户之上也是一色的大红喜字;再展眼望去,俱是一洗的红帐子、红被褥,其上精细绣着龙凤呈祥、鸳鸯戏水、蝶恋牡丹等吉祥图案;婚床之上亦绑着一顶大红绸子扎成的绢花,喜庆之至。再看那史湘云,披着红盖头坐于床沿上,卫若兰也是一身的新婚装扮,坐在湘云身旁。这时,湘云的头转朝卫若兰,那卫若兰亦随后抬起手将那红盖头慢慢掀起。盖头掀起之时,卫若兰却见湘云闭着眼睛,不一会子,湘云方才缓启明眸,只见卫若兰亦看着他。二目相对,二人心中好似均生出一段缱绻缠绵之情意,悱恻于怀,实难用言语形容得出者。值此春宵良辰,月夜美景,不多时,他二人便有了些话,渐将那无形无影之寂寞羞隔逐一排解了。
只说卫若兰与湘云两人因缘既遇,难得的又是脾性心意洽合,自然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起初,二人原是在屋内作诗联句、行令猜谜;而后又是在府内嬉游顽闹、移步赏景,采花斗草。此等类文顽之事,他二人都了然于心,层出不穷,不亦乐乎。后来,他们竟顽的越发疯了,这原是湘云的主意,如此方生出后文武顽之事也。且说一日,卫若兰离府出城练兵时,湘云虽不愿与之暂别,然也小忍离愁目送。待湘云回至房内,独自一人,寂寞孤独之感不久便爬上心头,着实难耐。湘云本想唤翠缕进来说会子话,又想及才刚那丫头同自己回来时有些懒懒的,只得作罢。湘云坐着,两手肘杵在那紫檀镂空雕花圆桌上,两掌拖着下巴,样子也是呆呆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面,大有望穿秋水之态。正当心下里百般无聊时,湘云忽然眼前一亮,来了精神。只见湘云对面那墙上挂着一把木质大漆剑鞘浑朴古拙之龙泉宝剑、一张牛角大弓并两个箭囊,箭囊里并无一根箭簇;墙脚一旁的一个架子上挂着一套明堂护心细密金鳞大红缨子盔甲,金光灿灿,威仪赫赫,视之令人震服。湘云心想如若自己穿上那盔甲不知又是个什么样子,应是别有一番意趣罢,遂忍不住起身朝那安放盔甲之处走去,细细近观打量一回,又抬起手摸了摸,只觉指尖有一股寒意浸入。湘云便打定主意要试它一试,于是将通身上下之钗环佩饰统统取下,头发用发带束起,且把衣裳更换妥当之后,逐一将那盔甲穿好在身上。此盔甲乃卫若兰之物,因卫若兰身长比湘云高些,故其着于湘云之体则稍长,然并无什么大碍也,行动亦可算自如。
翠缕同湘云回来后便在外间瞌睡了一会子,正好这里刚醒,又听见里间有些动静,便来至门帘旁向里面问道:“姑娘,有什么事么?”湘云在里间正照着一面大穿衣镜子,一面笑道:“你快进来看看。”翠缕便撩帘子进去了,只见眼前之人身穿金甲,也透着一股英豪阔大之气,翠缕便也笑嘻嘻的道:“姑娘这副打扮,敢也是要学花木兰、穆桂英等巾帼英雄上阵杀敌,驰骋疆场不成?”湘云连忙也喜的问道:“这么说,我穿上这身盔甲也形似那些大将军、大元帅几分了?”翠缕又笑道:“只是这甲稍宽大松垮了些,若说有三分似将军,倒有七分象只穿山甲了。”说罢,翠缕用手掩嘴笑了,湘云红着脸嗔怪道:“去,跟着林姐姐、宝姐姐、探丫头他们,连你也学坏了,也拿我取笑,再不理你了。”湘云说罢,哼了一声。翠缕便又忙笑道:“好姑娘,我再不说你是穿山甲了,小奴在这里给将军夫人赔不是,还求夫人原谅。”湘云一听,脸红的更厉害了,亦气亦羞道:“你看你,还说,分明是故意勾惹我。”说罢,两手伸着便如雨点般的要来抓翠缕,湘云穿着甲胄,自然难以追上翠缕。只说他二人正在嬉戏顽闹之时,卫若兰回来了。翠缕见卫若兰进屋,便不再跑,叫了声:“爷,你回来了。”卫若兰笑回:“回来了。”卫若兰看着湘云这副模样,又道:“我们家什么时候出了个女将军?”湘云娇声道:“改日你教我骑马射箭罢。”卫若兰笑道:“都依你。”
渐后湘云便每每亲自束带武扮,随卫若兰到府外郊游骑射,此间越发互证了心意,因此不知行出多少亘古未有之风流韵事来。不觉已到了王夫人的生日,早有卫若兰、湘云要前来拜寿的消息。贾府因近来宫中府中之事日夜悬心,故热闹自比不得以往,不过聊已应景矣。湘云来至贾府,拜过贾母,邢、王夫人,薛姨妈,又与李纨、凤姐、宝玉、宝钗、黛玉、探春、惜春等围坐一处,众人皆是泪中含笑;且姊妹间经时未见,然又相逢,闺阁之情愈浓也;卫若兰又见宝玉,也是欢欣非常;众人如何说笑,如何献礼祝寿等事,不表。只说他二人回至卫府,一天晚上,卫若兰正与湘云在一处,卫老伯派人将其忙传至正房正厅,说有要紧事,卫老伯和卫若兰见状都伏首跪下敬听其详,原来是有太监来传圣旨,道:
奉
天承运,皇帝诏曰:
当今实乃太平不易之朝,国祚昌隆之世也。我朝自太祖开国至今,幅员辽阔、疆域广袤,自来为一宵小番邦所惮所妒。朕素秉仁爱宽厚之心为政,倡以孝道而治天下,勤政爱民数十载方铸此盛世。
然其蛮夷弹丸之邦不思皇泽浩荡,竟肆乱倚恃朕恩,得寸进尺,野胆包天,夜郎自大,敢冒下之大不韪陈兵朕之天朝边疆,借口乘机侵犯以得利。然此举定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为保边境无虞、盛世无暇,朕特命你卫将军府父子二人率兵协同定边镇远大将军南安王爷前去平定进犯,今夜仔细准备,明天清晨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钦此
他二人领旨谢恩,又将太监送走后,都是心事重重。卫老伯自是深虑前线战况如何,以及兵马粮草等事;卫若兰则是眼看父亲早已如霜的鬓发,又思及新婚之妻湘云,只觉心内亏负他二人。然终是圣命难违,卫若兰只得出得厅来,到院子中踱步闲逛了一会子,藉以消遣愁情,而后便回至自己屋内了。湘云看他心绪满怀,遂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卫若兰走近湘云,拉着他的手坐下,四目相对,然其却难以开口,思量半晌,心道:“终究是要知道的。”湘云也在旁催问了几声,于是卫若兰慢慢说道:“云儿,圣上下旨命我和父亲协同南安王爷出兵平定边疆外邦进犯,明日清晨就启程。只是又苦了你了。”说罢,卫若兰看着眼前这个人,不再说话。湘云的双眸早已被滴滴眼泪笼罩,旋即汇成了两股小河,从湘云脸上淌下,宛如决堤的西湖一般,又似经受了万般委屈无处诉说,煞是惹人怜爱。卫若兰忙从胸口里的衣服内拿出手帕,一面为湘云拭去眼泪,一面笑道:“你是咱们家的女将军,还是将军夫人,眼泪可不许这么不值钱,仔细别让你的姊妹们知道,不然又该拿你打趣了。”湘云强忍泪问道:“你何时能回来?”卫若兰心想,自古战场如坟场,已死的早过了黄泉路,饮了孟婆汤;未死的亦是在奔向那黄泉路上;万物皆有定数,实在非人力所能强;只是不忍再让湘云担惊受怕,遂笑道:“云儿,有你在,我定能平安卸甲还乡。只是打仗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况路途遥远,战事莫测,据我看,快则两三个月,慢则四五个月。”湘云强止住了些哭声,梨花带雨般红着眼睛道:“那我等你回来,我要你‘完璧归赵’。”卫若兰笑问道:“这么说,我就是那块玉了?你难道是赵王不成?”湘云脸上也渐转阴为晴,摇头晃脑的故作老学究之态,笑道:“然也,然也。孺子可教也。”
红烛高照,他二人互牵着手,含情相视。一个明日出征英雄少,一个今夜别夫红颜娇;看不尽金风玉露才相逢,忽展眼梁间双燕分飞匆,说是离人恨重,却不道世人皆言‘小别再遇其情更比新婚浓’,说不完这俗世红尘之中那痴男怨女的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夜既深了,他二人便也更衣熄烛,闭目安睡去了,只恨不得共此一枕同一梦。次日凌晨,其夜即破未破之时,卫若兰悄悄钻出被来,把被子给湘云盖好,便穿好衣裳,走到书桌旁坐下,自研了些墨,取来小楷狼毫湖笔蘸了蘸,待毫端吸饱墨之后,遂提笔写道:
无题
残照湘江缀露痕,临窗兰蕊卧苔盆。
诏书急遣风云骤,寒甲冰刀被尚温。
不忍惊君同枕梦,离别欲醉醉难成。
平生只写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江城子·边将
十年孤寂血难凉,
伫卿旁,诉衷肠。
燕云风雨,故土付辽疆。
定有横刀杀虏日!明月夜,剪西窗。
写罢,卫若兰心绪久久难平,竟也落下几点泪水,滴在了那张笺上,都湿洇开去,似水墨花瓣一般;想到自己为湘云留下这一诗一词,往后分别的时日里,他也可时常取出看看,就当睹物思人了,也可解一时相思之苦。于是卫若兰用一方金麒麟镇纸将此笺压住,抬眼望见湘云尚在平卧熟睡,只是不知何时将那一弯雪白的臂膀露出了被子外,卫若兰一行起身去给湘云盖好被子,一行在心下笑道:“云儿这孩子睡觉果真不老实,今儿算见着了,赶快为他盖好,不然受了凉,又该闹肩窝疼了。卫若兰行动极尽轻巧,唯恐将湘云惊醒,其间还听见湘云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些梦话,象诗词酒令谜语等物,只没听太真。待收拾详尽,卫若兰出得屋来,复将门关上,前往老父处,他父子二人早已吩咐下去,皇命急切,此番不宜惊动全府人等大肆相送,只作速别速行,简礼过后,父子立即策马启程而去,府门也随后关上。
湘云起床后,见书桌上压着的笺纸,拿起来看了,免不了又是一阵伤心涕泣,心酸苦楚;忽忆及往日的心意互证,昨宵的将别盟誓,遂打点精神,收拾眉峰目海,洗漱更衣,妆理打扮。日后,为不致深陷相思苦海,湘云只好写诗作词,专心女红聊以排遣。一日,湘云将手头的最后一个荷包绣完后,便歇了歇,一时竟也不知再作点子什么。正好翠缕这时单拿着一只鞋垫进来,问湘云道:“不知姑娘可曾看见这鞋垫的另一只?方才我替姑娘收拾的时候,找了好半日也不曾瞧见。”湘云听这么说,便觉着可以做上几双鞋垫,因笑道:“我也不曾瞧见,找不见也罢,莫不如我们自己再做。”翠缕笑嘻嘻的说:“姑娘,你不说我也知道,爷自走了有些日子了,你准是害了相思病了罢”湘云的脸羞的绯红,笑骂道:“糊涂东西,就你什么都明白,只管扯上我,你也想找个人相思不成?”这一说,翠缕的脸反倒涨的通红了,欲言又止的,终没说出话来,低着头只管不好意思起来;湘云见他这个样子,越发觉着有意思,笑个不停:“你难不成已找到了?”翠缕忙掩面羞笑道:“姑娘的顽笑也是个不饶人的,我何尝找到什么?不过想一辈子伴着姑娘,除此再没别的。”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谈笑至将用饭之时。用过晚饭,湘云和翠缕一同选好花样,描好纹样,择定针线,剪裁底子,遂一针一线绣起了鞋垫。月已过中天,湘云让翠缕自睡去,自己把手头活计作完便也去安寝,翠缕一面将湘云眼跟前的残烛换作新的,一面体贴道:“姑娘也早些睡罢,在这也没人催逼着作针线活,更何况姑娘本就手巧活快,每日作一会子也不耽搁的,别熬伤了身子,让大家耽心。”湘云笑着点点头,翠缕便自睡去了。
湘云一个人对着灯,穿针拈线,排经布纬;夜深人静,独守婚房,湘云一时竟因手上针黹家计追忆至待字闺中之时,复又念及他日与众姊妹在大观园内之历历往事,亦想到如今这般光景,渐渐停住手中针线,如醉如痴的想着,心内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正所谓‘情生则诗成’,湘云亦来至书桌旁坐下,凝思沉吟片刻,遂挥毫在花笺上迅笔写道:
点绛唇·思闺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挽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叱咤芳园,雅事欢心绪。
人何处?黛眉别蹙,应有重逢路。
临江仙·思辰
龙首凤池家鼎贵,庆传仙李芬芳,凛然冰雪照闺房。
诞弥当此日,佳气满华堂。
锦袖新封开大国,诏书急欲征黄,莫辞沉醉九霞觞。
蟠桃看子实,地久与天长。
醉花阴·思君
独醉银红捱玉漏,寒影纱窗透。
冬至夜应圆,霜月无情,却把蛾眉皱。
孤灯挑尽相逢后,宛梦中依旧。
捧酒话春秋,冰镜一轮,流素盈双袖。
湘云写成此三首词后,又题跋为:冬至子夜,因独自针绣而兴至,故作此《三思词》聊以寄寓抒怀,特题之,枕霞旧友。全都书写完毕,湘云从怀中小心取出卫若兰留与他的诗词,呆看了好一会子;后来亦瞧见那红烛将残,烛泪欲尽,方把自己才刚写的那几张诗笺与卫若兰的放在一处,仔细叠好,又放回怀里衣服内。更衣褪妆之后,湘云吹灭蜡烛,亦上床安寝入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