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字(1 / 2)
午后,初夏的阳光并不毒辣,释放着灼眼的炽亮。
练场中,许时轻正集结兵马,许夫人也整装上阵,就在今日,准备攻打南越军的前侦兵队。
按照计划,许时轻领一万兵在山间埋伏,许夫人带五千轻骑先行偷袭,沂州城中余五千守军,若推算失误,就立即撤军。
许时轻以为,城中兵力虽少,对付南越军的一行前侦兵,绰绰有余。
军队出发时,久昔带着两个孩子在帐中念书写字,这是许夫人托付的,孩子还小,不想他们揣着无谓的担心。
戗画也在。
平日里,久昔教两个孩子,姐弟俩一个好动一个好唠,竟也都不教人省心,现下分去一个给戗画。
外面阳光刺眼,照进帐中,却是正好读书写字的光线。
长案的左半边,许桢十分规矩地坐在久昔的右手边,桌上摊着一本《千字文》,刚讲到第二页。
许桢先读熟了《三字经》,已认识不少的字,书写笔画都端正,此时教读《千字文》,久昔便更注重释义,先教许桢把不熟的字写会,再细细讲解。
按久昔阿翁的说法,字像水,文像酒,水不可或缺,酒愈饮愈酣;口干而饮酒,如浆灼喉,不知其味醇;水饱而自满,便似坐井观天,少了许多鲜活见闻。
“小姨念书是在学堂里吗?”
“不是。”
“我也还没上学堂,之前阿娘说等我念完《三字经》就送我去俚州的书院,可是俚州没了,我还能上学堂吗?”
久昔顿了顿:“当然能,书院的夫子还在,学生们也在。”
“可我想上俚州的学堂。”
“…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
这边的讲学好似井然有序,另一边,倒是明显的不大愉快。
许枋坐在久昔的左手边,他今日的先生不是久昔,却正如他的意。
戗画半盘半踞地坐在长案的右侧短边,和许枋离着一个桌角的距离,手懒散地撑着一侧腮,显然不当回事。
许枋要学的是《三字经》,以认字、练笔画为主。
许枋便是姐弟俩中的好动的那一个,见他左手两指之间跷跷板似的架着一杆笔,人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跪一会儿趴,一只擎笔的小手浮在空中好似呼风唤雨地作法,戗画与之打了几个照面,避之不及。
戗画偶尔指点,惜字如金,在许枋把自己的小脸画成大黑猫之后,她彻底缄口不言了。
莫名的,戗画想起尤匀,还有何老爷子从前干这些活计的样子,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夫子喜欢拿着戒尺讲学了,讲着讲着总得敲一下桌板,泄泄火气。
教时,许枋先把文章磕磕巴巴地读了一遍,念到不会的,他抬头朝戗画眨眼,戗画便毫无感情地吐出一两个字音来。
她一出声,许枋便点头翘尾地扭动几下,像一条刚下水的欢快的泥鳅,求知若渴的样子。
隐隐有初蝉声隔着帐幕传进来,这声音很神奇,心浮躁的人听了越觉心烦,心中宁静的人听着,便觉像是携着夏风来的,从耳中沁凉入心。
这时候,许枋正当写字,半身趴在案上,就要钻进纸宣里,忽地像是听见了“好朋友”的召唤,他一下直背,顺势起立,想应声寻去。
“坐下。”
冷不丁的一声,许枋回头,站在原处,不坐却也不动,只两眼巴巴地看着戗画。
戗画本不是爱拘束别人的人,她自己一向也不喜受人约束,就连在她身边长大的毕夷天,肆意惯了,养成个嚣张恣意的性子,她也没觉得不好。
但这是别人家的孩子。
许夫人临走前发话,今一日内,许桢须念十页书,许枋只需念会一页——许桢念《三字经》过半时,许枋刚念第一页;许桢开始念《千字文》,许枋仍稳扎在《三字经》首页。
看起来,久昔的任务更重,事实上,难的是戗画。
一大一小的人儿在对峙着,戗画这次没有松口,直到许枋悻悻地坐回地席上,她才收回冷泠泠的目光。
久昔寻空瞄了二人一眼,看到又乖乖坐回去的许枋,松了一口气,往日她一天不下十次地起身,捉猴似的去捉许枋。
许桢貌似写到一个复杂的字,写了几遍都不好看,脸绉得跟小老太似的,她转过头:“小姨教我写字。”
久昔回过头来,伸出右手去捏住许桢的手,笔在许桢手里,又在纸上慢慢勾勒出字的笔画,写字时的感受很重要,领悟就在那么一瞬间。
一个飞逸的“翔”字跃然纸上,字本身并不繁杂,可那一竖撇的着力和两字“习”的比例都十分考究,稍有不恰,就像拐了翅的鹰,再飞不起来了。
许枋抻出脑袋,偷师似的十分专注地看着她们二人,自己手里的笔在白宣上笔走龙蛇。
似乎是看到姐姐写出了好看的字来,他目光一亮,也忽地生出了上进心,扭头也不说话,攥个小拳头就去扯戗画衣袖,一下又一下。
戗画冰雕似的坐着,岿然不动。
“弟弟想让画小姨教写字!”许桢为亲弟仗义执言。
许枋仰着脸,满目期待地盯着戗画。
久昔先稍一愣,想到戗画不喜和人亲近,况且许枋又是左利手,不好教学,正想让戗画写个字给许枋临摹便是,意料之外的事却发生了。
许枋一招连挪带蹭,已经贴到戗画跟前,自己找个好位置,坐到戗画盘着的半莲腿上。
戗画上身往起退了退,左手依旧搭在蜷起的左腿上,没有别的动作已是她极致容忍的体现。
许桢露出狡黠的笑齿,好似在饶有兴致地看戏。
久昔微启着唇,欲言不言的样子,一面怕戗画生气,一面又想看许枋去靠近。
片刻没有动静,许枋偏过头,戗画的手就在他的小脸左侧不远,他不客气地去搬动贵手放到自己的左手上,等待落笔。
戗画本来想抽回手,可许枋毕竟是孩子,力气也不大,软软糯糯的小手撒娇似的来请动她,倒不好教她直了了地甩开。
熬不过许枋的软磨硬泡,不过一个字而已,戗画于是提起手,写罢。
“戗画也能左手写字?”久昔忽稀奇道。
“嗯。”
戗画略声一应,她倒不是左利手,而曾有想,在关键时候,左手也能像右手一般灵活。
字迹苍劲有力,提勾似刀,带着锋利感,单从字上便看不出下笔者竟为一女子,而且是年纪轻轻的姑娘。
“坐过去写。”
戗画只领着许枋写了一个字,便催他起开。
许枋闷不吭声,忽地小腿蹬地,往后一梭,仰进戗画怀里,又像不满足似的往里钻了钻,想让她再多教两个字。
戗画愣住了,她从没这样抱过孩子,连卫澜都没有过。
小孩也并不是什么能威胁她的人物,可是太近了,她还不大习惯。
戗画仍旧冰雕也似的坐着,只是脸上刻出了不知所措的模样。
许桢在旁边偷笑,久昔看够了热闹,心里仍是打鼓,忙伸长手,把许枋从戗画怀里捞出来:“枋儿,不得胡闹,今日必须把一页识完。”
她一边训话,一边偷瞄戗画的脸色。
戗画慢慢坐直上身,面上并无不悦。
久昔暗自松了口气。
帐中又回归平静,许桢的叙问声,久昔的讲解声,孩子提笔落字纸上的“沙沙”声,在军营中显出别样的宁静。
帐门外,支着一方凉布棚子,棚荫下摆着一副矮桌矮凳,有简单茶水,于青雷打不动地在守此处,又多一个同伴,成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