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叔叔(2 / 2)
我以为他跟我一样因为不吃耕地牛,而不吃所有的牛。
但其实他是做了太监才不吃牛肉,说是吃牛肉犯了大五荤。他认为即使出宫了,殿神料不准还看着他,会罚他蹭嘴,蹭得他嘴稀巴烂为止,比自己打巴掌还要可怕。
我纳罕,殿神是什么?
他闭目养着神儿说,殿神是宫殿里的二品仙家,是神仙儿。我给他送饭来的期间,他是生着病的,我以为他病了胡言乱语。
他见我不当真,又有些动气,再郑重说上一遍。并且相信,他几次险些没命又活回来未尝不是殿神在保佑他,所以为了给殿神报恩,他一辈子都得守规矩。
我为了缓和气氛,连忙作十分好奇的态度问叔叔,那您见过吗?
他摇摇头却说,倒是没见过,但一定是有的,他的同僚就有几个见过。而且后来有一个刚入宫的小太监年轻气盛不相信,偷吃了牛肉,因此在台阶上被仙家施的法狠狠摔了嘴,嘴上的肉都缺了一小块。这么一小摔开始后来竟没命了,饭吃不好日渐消瘦,嘴伤反反复复不大好,年纪轻轻竟这么死了。
我心想这可能是仲砚讲过的破伤风。
叔叔以前还怕扰了各路鬼神仙家,不管到哪儿,总是要虔诚提醒一下,才敢进屋去。包括他来刘家已衰败的房子里寻人时,起先不知道已没人住了,寻兄弟心切贸然进去,后来又退出来在门口给里面的鬼神认错,诚恳道自己可怜的身世以及寻亲心切才如此冒昧。
他最后说的,贴近了我们外面的生活,我多少才体会到他对仙家鬼神的惧怕,如我小时候一样深信不疑。母亲以前说过,他们刚搬来的时候,没有想到提醒屋里的东西,就这么住进去了,于是我的大姐福荣住进去后很快生病了,之后胡言乱语,噩梦连连,直到他们烧香烧纸钱后才好的。
我如今只是半信半疑,在接触了新时代的文化后,更多的是相信仲砚的医学。
叔叔精神好些时便会像父母以前一样,坐在门槛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并且一坐便是大半天。等我服侍叔叔吃好躺好,自己也静坐在门槛上看着人烟稀少的附近,发呆回忆从前。
我给叔叔养老并不久,他很快也与世长辞了。
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他辞世前的一番哭诉,他讲起把自己的命根子赎回来以后,在自己爸爸坟前哭跪打滚过了。他俩兄弟因为他做太监而不往来,现在他把命赎回来了,请我见到自己的爸爸瑞祥后,一定要郑重告诉一声儿,就不要再瞧不起他了。
他直到死前也一直念着兄弟瑞祥的名字,还有他的爸爸和妈妈,希望下辈子继续跟他们做亲人,延续这辈子因为穷苦而造成的种种遗憾。
我看见一位垂死的颤颤巍巍的老人家,在最后以这样童真的语气,苦苦呼唤着,哥哥,爸爸和妈妈。
我的心一揪起来发痛,和他一样的哭了,陪着他哭,也为自己哭。
人这一生完了不见得还有下辈子,轮回多数是用来宽慰人的,我想每个生命只有一次诞生的机会,遭受完了也就完了,可是它的形却从不会结束。
而我的苦比下不足,比上有余,所以常常认为自己不得有太多情绪,再有那便是不知足。
为叔叔办了一个体面的后事,也不缺人办理,更不用请人吃丧酒。我给叔叔养老送终,其实不大操心什么,只是累和忙,再操少许的心。
这是我亲自送走的第二位老人家,同样是我接触非常短暂的一位亲人。
而我的姆妈,是在凄惨之中独自去世的。
多年过去了,我总是在等,等战后日本人从中国撤走,我以为终于等到了可以接姆妈回来的时期。
仲砚却告诉我,她被高桥君带去日本了。
我愿意信了,并且执意要去日本拜访他们。
不善于撒谎的仲砚才告诉我,姆妈早已在几年前还是逃不过被日寇残害的事实。
几年前,他在北平的朋友已向他打来一通电话,通知了她的死讯。一次她被高桥君赏给手下时,因为发疯闹得不愉快,而惨死了。
至于她死时是怎样的惨状,我从不忍心去深想,那只会使我良心无比煎熬,备受谴责。我只要一想到她的某种遭遇,那铺天盖地的画面就会冲击入脑,像寄生虫的躯体开始无限繁衍,侵略我的血肉以及每一根细管,最终啃噬我,吞并我,榨干我的精神。
而高桥君始终是一位表面君子,可怕的事从来都是手下做,他常常很好的一副面孔。即使后来日军退出中国的领地,他临走前,仍对不幸过世的疯子以礼相待,来到她坟前送了最后一束她喜爱的山茶花。
听说他在日本有过一个妻子,曾经疯过,死于自杀。
比起仲砚多年来独自承担愧疚与自责,一直认为自己无能无用,我这个亲生女儿撇下她就这么走了,才是最自私无情的。
他安抚我,并不是的,你只是好像被一股大浪潮不留缝隙地推着往前走了,连回头都是那么困难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