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晚雁归巢(2)(1 / 2)
“什么风,又把你刮来了?”洛珊璃的眼睛从画板上移开,瞥了一眼门廊;只一道见身着裘皮大衣的身影站在门下,倚靠着被洛珊璃涂绘上图画的廊柱,饶有兴致地打量洛珊璃的小院。这里算得上是醉月清馆最幽深的地方了,三层高的阁楼隐秘在繁茂的竹林里,炮仗花藤爬满了满面墙壁,只是在初冬落尽了花,残存的枝条叶子略显萧瑟。由于临近一处古渡,临近河流的地方地势偏低,所以第一层并没有住人,只是养了一些花草,以及作为车马的停靠位置。外围有一圈一人高的花墙,作为竹林和小院的分界线,而身处院落之中,真有一种与之隔绝的感觉。嗅着底层用来驱逐蚊虫蛇鼠的草药,谢亨踏着结了一层薄霜的石阶,隔着门帘,瞥见正面朝屋外绘画的醉月清馆馆主。
站在门帘处,谢亨并没有拨开珠帐;他从怀里拿出一幅请帖,拱手出声:“受人之托,特来求画。不知巫山可否赏脸见我一面?”
“什么人物需要谢钦差亲自出面啊?”洛珊璃收回视线,头也不抬。
“一个在京城的老前辈。”谢亨顿了顿,补充道:“他在官场颇有声望,对荆海一事,或许会帮忙。他钟情于绘画,对巫山你的画作早有听闻;却由于流传甚少,一直没甚机会一睹。所以我特来求画以托人办事。”
“谢钦差,你对荆海一事,有些太过上心了。这件事,好像影响的不是谢家的利益;你大可走走流程便返京交差,无功但也求无过。”洛珊璃放下了画笔,双手叠放在腹前,“所以说我思来想去,你一定有什么隐情瞒着所有人——除了江萤。你的真实目的只有江萤知道,对吧?而借花献佛,献的人,是你的手段吗?”
谢亨愣了片刻,随即无奈地收起请帖,他耸耸肩笑了笑,“不愧是洛家的人。我现在要怀疑洛千枫当初的决策了;你比起洛云璃,一点都不逊色。”
洛珊璃眨巴眨巴眼,颇有些无辜地看着谢亨,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让谢亨不得不小心对待。“洛家的事就少说两句了,我没什么兴趣。但求画这事,好说嘛。只是我还是要替成烟要回来知情权的;而顺带上江萤的事,我也是要管管的。”
“喂,你有没有兴趣先听听谢家的故事。”僵持不下,谢亨选择了妥协,他无奈地跪坐在棉毯上,与洛珊璃隔着小茶几面对面地坐着;他看着女孩从茶几旁的橱柜一样一样地拿出各色各样的茶点,有的还未曾拆封,有的业已被吃的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饼干碎末糖霜。她还颇为认真地挑选了几样,放在茶几上,开口说道:“都是荆州颇负盛名的酒家招牌的茶点,钦差请自便吧。”
“我就当你是在招待我了,”谢亨笑道,“谢家起源于大梁开宗建庙的时期,我谢家先祖自荆州起事时追随殷祖,灭掉大齐后,先祖受殷祖器重,修撰大梁律例。军法《鸿门》、民法《九典》、刑法《无常》、以及殷宗的宪章《商歌》;均出手自先祖。理所应当的,虽说谢家并没有军功,却也在京城拥有颇高的地位了;出于信任,朝廷典狱司长官的人选一直落在谢家操持的书院中,历任典狱司长官要么是我谢家的人,要么是受我谢家荫蔽。数百年过去,到近几年虽失去了昔日的风光,但也不至于潦倒——直到我父亲失踪后。
“其实我对他并没有多少印象,小时候我是被爷爷养大的。在我懂事后,他也常常唏嘘着、向我感概着父亲的事。曾经和洪仲、蔡峰因为紫庭金樽案扬名京城,万众瞩目,更因此受圣上的面见;曾作为朝廷西进巴蜀的第一批人马的负责人,长安到成都千余里路,打退了祖殿的袭扰和作梗若是按照这般继续下去,我父亲或许便是下一任的典狱司长官,谢家也便继续波澜不惊地再过几十年。但,梁元泰光十七年的晚春,襁褓中的我被母亲抱着,送别了第二次前往巴蜀的父亲——这也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会面那一次离去还有蔡老相公的嫡子蔡峰、斩鬼门的孙华容;父亲走后,二十四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爷爷等到我长大,不甘于谢家的沉沦,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孩提时候,我问过他父亲失踪的原因,他摇摇头和我说‘现在说了你也不明白啦,等你长大了替爷爷把你爹找回来吧’,没有怨恨,没有遗憾。梁英乾越四年陆月初一,我等来了机会,金銮殿上在爷爷的说情下,我跪受钦差紫品麒麟袍,负责查清此事。而在出发的前一晚,我在朱阁喝酒,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
“来人是当朝右相——蔡老相公。实话说,爷爷和他关系并非那么密切,朝堂上曾经也因为一些政事有过分歧,但若是让谢家在二相之间站队,谢家会义无反顾地和蔡家共进退。而我和蔡麒——也便是蔡老相公的嫡孙、蔡峰的儿子反而走得更近。可能是拥有一样的伤疤,我们便像两只受伤的狼犊,互相舔舐着伤口;他是个天才,但不知为何不愿参与科举。我和蔡老相公的交集很少,当我正疑惑于他的来意,他拉着我坐下,并说出一个让我无法冷静的事实。他平静地向我承诺:我的父亲并没有失踪,他隐藏在暗处一直关注着我们,在必要时出现挽回局势;只要我能查出祖殿的踪迹,或者李雄的问题,他会让我去接触我父亲守护的真相。”谢亨平静地叙述着,待到茶水转凉,他端起眼前的一盏清茗,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接着说道:
“前任的左相何钦相公作为成宗和英宗的老师,深受二帝的信任。虽说自泰光战役后,他被迫引退,然而他在金銮殿上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于依旧在职的蔡老相公。就拿刑法律例的来说,掌管刑法判决的典狱司、刑部和大理寺,只有典狱司不受左相一系的影响;就可知何钦一系的力量。想要扳倒李雄,必不可少要过他这一关;蔡老相公有句话没说但我听出来了,如今的大梁朝堂上,何钦的力量已经将殷宗把持住了。我们需要一个人引领其他力量聚沙成塔,握指成拳;这个人可以是我,可以是其他人。
“而我所求的画另有乾坤,我想要在画的底层定制一层底色,描画上这些内容。”谢亨拿出一个信封,擦着茶几推给了洛珊璃。
信封上用黑油浇铸上一扇幡旗,洛珊璃拿起凑近一看,却见幡旗在茶水的蒸汽中变得迷朦,好像凌驾于北冥上空,焚天煮海般的气势扑天盖地,纵横八荒。
“对了,这次过来还有个事儿;”小半个时辰后,当谢亨抬脚欲走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扭过头朝着对信封沉思的洛珊璃出声:“可能是我近些日子的频繁登门,李雄已经盯上了醉月楼,也已安插了人手潜入了醉月。可能是身边的马夫,也可能是端茶倒水的下人,小心一些总是好的。我要离开荆州了,如果给你们带来不便,那么就到京城来找我要个说法吧。”
“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的地方不是京城的天牢。”说完,谢亨长舒一口气,好像卸下了一个重重的担子。他抬脚迈步,走出了洛珊璃的阁楼;楼下的鬃马打了一个响鼻,好像在埋怨主人让它在雪地里等候多时。他跨上马,瞥了一眼二层窗台上只露出一张小脸的女孩,随即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马蹄落雪,留下女孩的满腹牢骚。
这真的是被当成个大怨种了,怎么什么离别都要牵扯上我洛珊璃嘟起小嘴,不太满意地嘟囔着;她拿起茶几上的信封,带着些许的好奇与期待,将信封上的火印撕开,抖出一页泛黄的纸。纸上有一张幡旗的绘图,以及一行一行晦涩难懂的字。洛珊璃瞳孔微缩,越往下看,她内心的震撼越发强烈;她用手捂住不自觉张大了的嘴巴——虽然有一些古文字没看懂,但大致的意思她内心却十分清楚:这是一页经书,经书的全名曰《星卦》。
《星卦》在世上流传的卦数有十五门。它们分别是把控在朝廷手中,属于雨之祖巫的《玄泽》、青龙卫的《偃月》、白虎卫的《魂啸》、朱雀卫的《猎日》、玄武卫的《螣卜》的五门;以及江湖上流传广泛但不见实物的《兰卦》、属于水之祖巫的《浮生》两门;法门寺的《鬼骨》和《神刹》一直受其妥善保管;而祖殿,属于金之祖巫的《云铄》、木之祖巫的《樟古》、火之祖巫的《五台》、雷之祖巫的《九地》四门确切面世;蜀中的《菊卦》、《竹卦》也有耳闻。而剩下的,在经书上有所记载,甚至于一些史家也有官方明录的卦门也会迷失在岁月里,亦或是被尘封起来;而洛珊璃手中的这一份,依据幡旗的图案,她隐约猜到了什么两千载未曾面世,连传言也没有的、属于天气祖巫的卦——《北海》!
《星卦》残存的一部分保留在京城的藏书阁中,记载了为数不多关于天气祖巫的大概;祂的祖器是一面呼风唤雨的幡旗,名曰“北海”。距离模糊的传言,在九州拥有建制之前的神魔时代,天气祖巫最后一次的问世,令洪水肆虐中原数十载,气象万变;后来受人封印,长眠在东海万丈深渊,此生不再踏足九州。顺带着,星卦中,属于祂的那一页像殉葬一般,就此失落。仔细回忆了一番当中的细节,洛珊璃有些呆滞地愣坐在原地——如果这一页经书是真的,那谢亨凭什么如此相信自己不会流传出去?他们将经书藏在画里又会引发什么变故呢?最重要的,这些变故对自己有没有影响
正当洛珊璃在思索,窗外又一阵马蹄声传来;或许以为是谢亨交代差些什么,洛珊璃怀着忐忑的心情,轻挪莲步走到了珠帘处;抬起头,却发现来人并不是谢亨,而是一个送信的信使。没认出信使是谁,但却认出了他的驿马——属于上官家族的“赤电”型快马,只比“紫电”逊色一筹,这一级别并没有调动权限的限制,传送的级别为五百里加急。洛珊璃瞳孔微缩,透过信封表面的保护层,可以看出在信封的表面处,用名贵的紫漆印有三条互相盘绕的龙;一般而言,用上这种火印的,要么是宫里发出的,要么是郡王郡子级别的人物发出的。无论是哪种,都令洛珊璃不得不放下姿态迎接。正当她要跪下时,发现端倪的信差赶忙出声提醒:“洛馆主不必这般姿态,信是李夏琴师写就,从岳阳寄来的;他只是特意叮嘱在下务必保密,并非殷宗的意思。”
“哦哦,辛苦你了。上官家主最近可好?可有发福?”虽说还是带有疑惑于为什么李夏寄信给自己需要用上这等阵仗,但显然此时并非发问的时候;洛珊璃抛开思绪,简单地嘘寒问暖。
“家主近日很好,还在宫里的筵席上,因其舞乐大受圣上和诸公赞赏;发福倒是没怎么看出来,只是对在下叮嘱,见到洛馆主要问声好;并带话说:等到年前有机会可以进京一趟,她甚是想念。”赤电骑士毕恭毕敬地说道。
“那你就回去说,我忙完手头的要事,总会去一趟的。”洛珊璃心里急于查看信件内容,而骑士似乎也察觉得出,急忙抱拳告辞;他跨上战马,轻轻调试了一番赤电马的笼头,抚慰着它的鬃毛,好像在犒劳它一路的奔波。随后骑士再度抱拳示意,待洛珊璃进屋后再拍马而去。女孩三下五除二地撕开保护层,露出了信封上的火印。
还真是殷宗的紫龙,我没看错啊洛珊璃深吸一口气,取来烛台,欲要慢慢烤化火印;出乎意料的是,由于紧张手抖的她不小心烤焦了信封表皮,却并未波及到里面的信纸,看来寄信的人对这封信的重视程度还是很高的。洛珊璃心中暗自庆幸。
轻轻拿出信纸,缓缓展开;洛珊璃靠着窗边坐下,迎着满片的竹林冬风,她轻启檀口,低声呢喃着信上的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