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林宴宴一怔,微感诧异,随即淡定道:“不错,看来你已猜出来了,我在你寝殿布置朐蛸,这几人居然都看见了,万一传书告密,我这番精心策划岂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当然要杀人灭口。哼,他们自诩武功高强,未将我放在眼里,我只需装模作样诉一诉苦,顺带敬两杯酒,轻而易举便逐个击破,连带尸首也化成了一滩脓血。”风潇游恍然大悟,跟着痛心疾首,忏道:“果真如此,原是我累得他们死于非命。”
若非他之风流,林宴宴不以为愤,也就不至于布局杀他,诸老无所撞破,也就能幸免于难。可世事无常,他秉性与生俱来,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恋色亦然,而世间既无如果,也没有若非一词,再如何悔不当初他也终究成了罪魁祸首。
“非但如斯,这雒圜山各峰地形脉络、大道小径,各处机关铺排、陈设部署,哪里是连弩车,哪里是火焰枪我都摸得一清二楚,尽数绘了草图托人送去了碧衣教。你负心薄幸,仅仅一条命如何使我息怒?当然连命带产一赔俱赔,还要那许多姑娘陪葬,方可消我心头之恨。只是墨扬动作委实太快,我尚未见你最后一面,他便急不可待了,我只好权且出计护你无羁至此。”
林宴宴将困惑风潇游心坎的疑团悉数解忧,最后眼神有刹那朦胧,悲从中来,吟道:“江湖翻浪玉雨关、远洋渡舲安枕。逍遥同舟红尘晚,岁岁宴宴双人欢。这是你曾经亲口允我的承诺,你这人说一套是一套,大约忘记得差不多了罢。可我还记忆犹新,仿佛那日就在昨日。”
她想起彼时的柔情蜜意,明明满身戾气,杀意盎然,却兀自娇弱扶风,一派可怜巴巴的清瘦形容:“你说要同我共历江湖风雨,逍遥红尘,岁岁年年也只我两个人,可你做得到么?吃一堑长一智,权当教训罢,下辈子请务必牢记,许了承诺便需实践,倘若做不到,便不要轻易许诺,否则明明是你一人言而无信,却连累旁人也付出代价。”
风潇游面如死灰,头脑中紊乱如似,早已理不清头尾,百般愧疚纠缠于心,再也顾不得其他,闭目道:“希望我下辈子真记得住,汲取教训罢。可你大好年华,韶光正盛,何苦因我而贻误终生?你若果然不能原宥我,那便一刀送我归西,那些爱恨情仇也都让它随我烟消云散,莫再沉溺莫再纠结,往后另觅良人,下半辈子圆满些,如意些,便弥补了今朝之憾。你过得美满了,我死也瞑目。”
赘述之言到此为止,林宴宴见他死到临头仍满腔真诚的关怀自己,有片刻踟蹰,但稍纵即逝,一咬牙,手腕力道一增,眼见银辉烁烁的匕首便要穿肉而过,一声高喝霎时响在殿门旁:“放肆!”林宴宴做贼心虚,给这么毫无预兆的一吼,手中利刃抖落于地,颤声问:“是谁?”转过身去,门口赫然站了一女,竟是本派长老皴魅。
林宴宴胆敢如此肆无忌惮,不过是因本派祖规,遑论长老弟子未经传召,不得僭越擅闯掌门寝殿,风潇游早先便已传下令去,她在谷中殊无禁足之忌,见皴魅迈步入内,学着她的口吻大喝:“大胆,胆敢擅闯……”她尚未擅闯如何,便给皴魅点穴封喉,动弹不得、有苦难言了。
皴魅从她袖中摸出适才那只瓷瓶,瞪了一眼林宴宴,快步走到风潇游面前,揖礼道:“弟子救驾来迟,掌门恕罪。”说着抖开瓶塞,倒出药丸喂给风潇游服下。她知掌门心有疑窦,不待风潇游出言相询,已言简意赅将来龙去脉大致呈上。
原来那数位长老无故失踪时皴魅便起始狐疑,循着蛛丝马迹查到林宴宴头上,并暗中监视,但林宴宴既已将知情人杀干戮尽,便不再犯案,老老实实研制毒经,她观察数日无果,不敢贸然定罪,只遣属下艾薇前往笑岸峰通风报信,劝掌门早日回谷。今夜她见林宴宴与风潇游独处一室,心下不安,甘涉违背门规之险越界而入,也幸亏她顾全大局,才免了风潇游一死。只是她亦知自家掌门于风月情事有欠妥当,故意要待他命在须臾时方才出手,以便反省悔悟。
总算有惊无险,风潇游顾念往昔情谊,又是自己理亏,并未为难林宴宴,只封了她软筋无法再图不轨。
眼下当务之急,是保无羁安危。拟毕降书,风潇游往枼外一觑,危岭高岚已逐渐药尽雾散,隐约可见东方苍穹,似有晨曦朝阳。
墨扬驻扎宫外,时时刻刻都在留心蓝玉邢宫的动静,见阻了他这许多时日的毒霾雾瘴隐有消弭之状,立即遣人团团包抄,以免有鱼漏网。只待毒气散尽,立马长驱直入,捣至黄龙。
碧衣教擅于制毒,是名正言顺的邪魔外道,然武林中家喻户晓,碧衣教主墨扬却在早年便已出家入道,青袍玉冠,一柄麈尾傲立江湖,不知横扫了多少名门正派,那支金铸拂尘为人血所染,呈赤红之色,曙光一照,更增鲜艳,仿佛才自血缸浸濡一般。
风潇游将降书拢于袖中,踱出蓝玉邢宫,同十几丈外的宿敌面面相觑,良久,终于仰天长叹:“苍穹黎明破晓、旦晞晨露,可我无羁一派却是日暮途穷、大势已去,又何必负隅到底?”
他仔细端详墨扬半晌,瞄了一眼陈列在他身后一干党羽,由衷称赞:“先辈有云:气吞山河非枭雄无外乎焉,宏图霸业奉能者为尊。自古称王称霸者什么人都有,不想一个制毒使毒的假道士亦具不世之姿,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溜须拍马一番谬赞,跟着违心道:“左右是英雄不问出处、英雄豪杰亦无种乎。旁人如何看待我不得而知,但此番我却是自愧不如、心服口服了。”
墨扬只道自己将他逼得走投无路,他狗急跳墙,要做困兽犹斗,岂知竟这般长他人志气,委实出乎意料。愣了片刻,冷笑道:“你倒是颇识时务,今日只怕是头一回对旁人阿谀罢,却不知堂堂雒圜山无羁派一代掌门,从前的傲骨尊容哪里去了?嗯,你说得格外中听,甭论是口服还是心服我都挺受用,不妨再大展文采诵两句听上几听,没准我便息事宁人了。”
风潇游裁决断定拟降书时,已料到必受屈辱,虽心头恚愤,面上却蠖屈鼠伏,乞怜折腰。他悲壮一叹,一咬牙,掏出降书就要递出,身旁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来,快捷迅敏,将白纸黑字夺了过去,跟着刺啦一响,白屑翻飞,已撕为碎纸。月骨鸢的声音阴恻恻道:“哼,孬种,懦夫!不过一堆跳梁小丑同流合污,这便怕成这样,山穷水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