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业梦乡(1 / 2)
唯有梦,常常对人施舍公平。她不管美好或绝望,都势必随着被人吵醒而停摆,接续不上。那份似乎的真实让步于切肤的爱恨。哪怕这梦多少具有预言的成分来警告世人,也不能否定在阖眼睁眼的那一刻,你我获得了梦的洗礼与解脱。
应雨早已记不清那段梦有着怎样离奇的细节了。就算绞尽脑汁故作回想之后,也只能讲出个大概来,如他自己所说:
我总觉得那个梦,在某种意义上讲,是过去一系列梦的回声。
海浪一圈圈将海藻,牡蛎,沙石等推上岸边,错落地淤积在一条曲线上。其沙哑的声音唤来了一两只盘旋的海鸟,好像在替他告诉世人,这些都是大海的弃儿,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我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裹在了一团厚实且黏稠的海藻里面。估计用了半个时辰,视线才渐渐清晰。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尤其是这处沙滩,这片天一半阴云退散,一半淡淡晚霞。对这个叫作“业”的小渔村,我不便多说什么。仅仅叹息一声,手攥起面前的沙子,朝天扬了一把,被风吹散,没有半粒落在我的脸上。有可能刚才的竹千代,今川领主,种种都是我的一场梦吧,我还是那个松千代。
身子还很虚弱,只能依靠爬行艰难地向前蠕动,像一只上岸产卵的乌龟般。靠着数沙滩上一排排渔网架,我想我离那个吊脚小木屋不远了,应该再过三个就到了。一、二…三……混蛋!!
等我真的用手触碰到那扇简陋的门板时,却迟疑了,整个身子为之颤抖。在这样的窒息中,我还是没有苛求自己必须面对,而是倚着墙瘫坐在一角,打算任由第一个出来的人处置。
可到了我睡去,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无人注意到我,而我却被屋内依稀的声响勾起了兴趣,因为那比做梦更真实。我悄悄地扒着一个墙缝窥视起里面,有一对男女和一个六岁的小男孩。
我记得他们。
只见那个男人眼神直勾勾盯着屋顶,面容枯槁地瘫在被窝里(他是疯瘫的,我很确定外表看着整洁,其实被窝之下早已屎尿缠身,如此掩盖,一股酸臭仍不由得散了出来。同时,他吱吱呀呀地发出声响,仿佛在招呼女人过来打理一下。
而另一旁的女人呢则装作听不见,正拽着小男孩,犬牙相眦地小声威胁着什么?
这点我不用猜也知道,无非因那男孩没有按她所要求的那样收拾房子,穿衣打扮这等琐事。便招来了女人老一套的恐吓——她这么不幸,凭什么她的儿子会比她幸运?这孩子但凡有一点不受控,便意味着对她母亲这一角色的亵渎与背叛。
我什么都清楚,忽然感觉置身事外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我盯着屋里小松千代和他那双卑鄙的父母如是表演着。直到实在忍受不了,年幼的自己咬了母亲的手,夺门而出,在沙滩上一路小跑。
我跟了上去,并顺带把房门紧锁,也算帮自己成功脱身了一回。月色下,我追逐着自己,我明白他想要奔赴的目的地。可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段跋涉总归是为难他了。所以,每当他有些趔趄时,我都会不自觉地上前搀扶。就这样,我牵着年幼的自己,去到阿会家在看上最后一眼。
这孩子好奇地打量着周遭,总有几回叛逆地挣开我的手,去拾海边的牡蛎玩,或者舔空气中的火星。最后我实在拿他没办法,就放任他自己一个人去黑暗中摸索。误打误撞地,这样做反倒出了奇效。
前方不远处的鱼架下,有一幅黑影蹲在那里不知在干什么?我眼珠一转,便哄着他往那里走去,近身一看才发现那团黑影原来是我们村的一名老妇人,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刮着鱼鳞,小松千代面朝她蹲了下去,投入地观察着。我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等着好戏上演。
“这里还没刮干净呢,婆婆。”小松千代用稚嫩的手指戳了戳鱼尾处。
老妇抖了一下身子,纳闷地抬起头来。这时,四目相对…小松千代一个踉跄向后倾倒,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他看到了,看到老妇人那双没有眼球的双目,像两口枯井般深邃且恐怖,好似要将人一把抓入井中尝尝鲜。
我当时并没有着急去找他,以为一个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呢?但是当我一回头好生寻他一番后,才意识到玩笑开大了。草丛,浅滩都看不见他的踪影,一股后悔的滋味打心头起。加之海的那端,扔回来刚刚过滤后的我惶惶的呼声…松千代…松…千代。
还剩最后一丝希望,我抬脚向不远处的一束荧光望去。
一驾由两个侍者抬着的轿子,冒着耀眼的光芒轻快地向南移动,身后不曾留下半步脚印。我紧随其后,卑微地询问着:麻烦问一下,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男孩啊?然对方并未理睬。
我见他这幅德行,也不惜得再低三下四。只向前迈了一步,果真在轿上发现了松千代。一个头戴斗笠的女人正为怀中的他哺着乳,轻抚着,他累了也饿了,瞧孩子那酣睡的样子,异常祥和跟在家里完全两个样子。我仔细打量那个女人,可隔着面纱始终看不清其是何模样。
只有她右襟上一只花瓣供我辨认。
“是…是阿会么?”我多想她能够回应我一下。这位唯一给予年幼的我,以关怀的大姐姐,虽年长我十几岁,又出身于这破烂的小渔村,却天生别有一种温柔。
那种温柔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思考着:
是妈妈……
经常拥我入怀中,无论嘻戏还是哄睡,她都不曾厌烦。她会特意抽出手帕,轻拭你不甘掉下的泪水………直到,直到她今日出嫁,从此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