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夏时龙之一（1 / 2）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同意鸢尾跟着我去学校，鸢尾开心地手舞足蹈。我觉得我与鸢尾并没有很相熟。她平常不怎么说话，我又不是那种会主动与人交际的人，所以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话题，也无过多交往，无非是我回家以后互相打个招呼而已。那次运气较好，在校车上我旁边的位置空着，她就坐在那里，挨着窗户。通过镜子上的反光，我看见她瞪着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在原先还是一朵马蔺的时候，她大概做梦都没想到还有机会走出这个小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鸢尾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那种话少的妖怪，但外面的花花世界似乎让她打开了话匣子。一路上她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诸如我的学校大不大、外面的江上是不是真的能看到渔江火之类的，由于我不太方便和她说话，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我只用点头和摇头回答她。
鸢尾并不因我的冷漠态度而失落，相反她似乎还很高兴：“真好啊！外面的世界真有意思！”
说着她又将头靠在前排椅背上，有些失落地说：“当人真好啊，可以到处走！要不是我的本体死了，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出来玩！”
她失落的眼神让人生怜，但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她。她又自我开导：“不过也好，因祸得福。”
我小声对她说：“当人也并不那么好，总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压力。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任何东西放在社会里都有各种各样的牵连，这些总算个负担吧？不像妖怪们，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那才是无忧无虑啊！”
那段时间我被高考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虽然不至于到发愤图强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但也常常整晚整晚地失眠。我一直以为妖怪无法理解人类的生活，无法理解人类的压力。吃饱了就想着睡觉的生物哪有压力呢？
鸢尾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她特别激动地反驳我：“哪有！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我在那个小区住了十年，十年间我从未离开过半步，每天的活动范围只是绿化带那一块。妖怪们的寿命普遍长，不出意外的话我能活五十年，难道你要我整整五十年就守着周围那一亩三分地过活吗？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那些能够自己行动的妖怪，他们所说的才是生活啊！与此相比我的生活是什么呢？是脚下的烂泥、还是周遭只会伏地刨土的蚂蚁蚯蚓呢？这些妖怪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已经相当丰富了，可是他们的经历与人类一比又差很多。人类所能体验的许多东西他们都无法体验。难道真的会有谁愿意每天只为了吃东西而吃东西、毫无目的的生活上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吗？”
指南翁插了句话，这话是对我说的：“我已经活了四十年了，四十年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你家，我算是目睹了你的成长。你每天不同的遭遇在我看来就像看电影一样，倒还不算无聊；那些生活在图书馆与档案室的我的同胞们，他们过的真的是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我是一个昏暗的档案室里唯一的书卷灵的话，我也许真的会不甘于寂寞的。
鸢尾靠在椅背上，双手搭在膝上，扭头看着窗外，叹气道：“所以啊，我真的很羡慕你。”
“彼此羡慕吧，”我对她说，“大家都羡慕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当你真正体会到了就会觉得还是原来的好。比如说我，我就很向往妖怪的生活，什么都不用想，只有最低的生存要求，吃喝拉撒睡。不过也可能真正到了这种程度也会觉得厌倦吧，我看电影里那些长生不老的人都过得挺无趣的，他们好像都很厌倦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是厌倦了长生不老。”
“厌倦？”指南翁笑了，“会厌倦是因为不甘寂寞，甘于寂寞就不厌倦了。”
“怎么可能甘于寂寞！”鸢尾反驳他，“每个人都怕寂寞的好吗！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指南翁摇头：“你不把它看作是寂寞，你也就不会寂寞。悬崖峭壁上的妖怪们，有的生活了上千年，周围什么都没有，它们要是不能忍受寂寞，早就灭绝了。”
鸢尾指出：“你看，‘忍受寂寞’，说明还是会寂寞的。这千年中他们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觉得世界就是如此单调习惯就好；一旦他们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谁还愿意在悬崖峭壁上待上千年呢？”
指南翁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强调：“我之前说的是‘甘于寂寞’，没说不寂寞。”
两个妖怪眼看要吵起来，我做了个手势止住了他们的争吵。不过从中我也看出了“妖”和“灵”的又一些区别：“妖”似乎比“灵”有更多的所谓“人性”；单就这一点来说，“妖”更接近“人”一点。
鸢尾本来就不是很爱说话，见有人调和，便不说话了，继续看着窗外。指南翁就是个杠精，看鸢尾不说话了倒显得很开心，悠哉地坐在前排椅背上，哼着曲儿。
到达学校之后，鸢尾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好奇地到处看。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女妖怪，把她带进男生宿舍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又不好让她到走廊去待着。宿舍里的大家都拿出了西装穿上，一个个都展现出了隐藏了两年多的帅气——虽然和严格意义上的“帅气”还有点差距。鸢尾看见大家都在换衣服，红着脸转过身去，很自觉地走到墙角面壁去了。
那周的课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因为大家都知道是高中的最后一堂课了，上起来有些伤感。老师们并不像都德的《最后一课》里那样煽情，否则估计很多人会哭出来的。我看网上还有的老师会以全班的花名册为题做听写测试，这种情节也没有发生在我身上，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原先想好了，如果真有这个环节我绝对会当场哭出来的，谁也拦不住。最后的课程基本都是考点复习了，过了这么久我早就忘了讲的什么，而且我本来也没有怎么听，只是回想着这三年来所发生的事，感触颇多。
周五的时候是成人礼，那天应该是我三年中起的最早的一次了。天气预报说那天只有二十多度，但我在清晨就感到了十分的炎热，几乎热的透不过气。一大早我就穿上了西装，对着镜子照了不下十次，一根领带都能让我调整半天。总的来说我对自己的样子还算满意——不过同学们穿起西装的样子比我好看一些，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房地产销售员，那件西装显得有点大有点正式，老气横秋。下楼的时候楼道里几乎就是黑白的海洋，每个人都穿着西装，偶尔有几个同学的西装是暗蓝色或者暗紫色的，他们这样的衣着总能成为人们的焦点。同学们调侃他们，但言语间满溢着羡慕。在这肆意的玩笑之下，藏起的是离别的伤感——没有人会一遍一遍地强调离别刻意煽情。在这过程之中，我有意走的很慢，路过门口的蛛丝目的时候我多看了几眼，觉得以后再也看不到了。鸢尾很拘谨地跟在我身后，目光却在身边的同学们身上流连。她没有在某个人身上看过久，但几乎又看见了每一个人。
大家都到操场上集合。三年来人们在操场上聚了又散，今天是三年间的最后一次集会了。我有些感慨，站在宿舍楼门口望着操场，默然无语。
正当我准备迈步时，我看见有一条巨大的火龙在操场上空盘旋。它很像西方神话中的喷火龙，但是有两个头，没有尾巴，背上长有一对很长的翅骨，下面连着肉膜；脊背正中还有一排的棘板，像是变色龙。它在操场上空盘旋，不断扇动着翅膀让自己停在空中，嘴里往外喷出纯白色的火焰。这纯白色的火焰即使是白天也显得耀眼，刺的人眼睛疼，像是白磷弹——这是我见到它的第一个想法。有些妖怪沾到了这个火焰，一下子就化为了妖气——化学上应该把这个叫“汽化”。
鸢尾展现出了相当程度的惧怕，站在楼门口不愿出门；我看指南翁也有些惧怕的神色，虽然他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来，但它的眉毛还是微微皱起，并且还紧咬着下嘴唇。
我问他：“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