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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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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光回溯,回到我的生命之初时,我首先想到的——无论是不经意间还是必须要想到的都是鲁村。啊!鲁村!我亲爱的故乡!有多少年我不曾在那里生活过了,自从离开它之后。然而,它带给我的影响是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它,没有忘记过在她身边生活时使用的方言和生活习惯。她赋予我的淳朴、善良的天性也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为了不使它全面灭绝,我离开那个将会丢失它的环境,离开那个可以带给我丰厚报酬的公司。如果物质的获得是以失去本性为代价的话,我宁可放弃物质。他们会赞同我这么做的,鲁村的所有的人,然而他们更希望父亲的那件巨大的过失能够由我来弥补,我也希望我有能力这样做。原谅我吧,鲁村及鲁村的人,我是那么爱你们!我爱生活在那里的所有的人!想起那些人,我的脸上不自觉地浮起温暖的笑意,那是一群可爱的人,除了那令我烦恼的古老遗风之外,他们是那么善良、单纯、憨厚,当然,即使他们拥有厚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和言行,也绝非是他们的过错,原罪是传统,不是他们。三十年前,生活着那样一群人,我想起三十年前,当然,三十年前的三十年前也生活着他们,外公外婆那代人比我还年轻时就来到鲁村,他们与村里的老人们是创建并生活在鲁村的第一代人,他们缔造了鲁村,鲁村因他们而存在,之前,那里一片荒原,一片无人生活的沼泽。三十年前的三十年前的鲁村,我只是道听途说,我更熟悉三十年前的鲁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鲁村,那时,那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安宁祥和地存在着了,经过第一代人的开山劈地、第二代人的辛苦劳作,到我们存在时,一切都很安静。人们用山东老家的模式构建来之不易的新生活,他们沿用关里家所有的生活习惯,说的是老家的语言,用老家的方式过春节——过初一而不过三十儿,他们像老家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家长里短和重男轻女,这该死的重男轻女,我诅咒它!每一个遭受到它的歧视的女性都应该歧视它,这是做为一个人最起码的爱憎分明观念。但我必须如实去回忆它,不能因为我对我出生在世界之后所生活过的第一个地方怀有极其强烈的热爱及情感,就可以抹杀它的好些明显而卑劣的缺陷,把它美化成一个人人平等、彼此尊重、与世无争、安居乐业、与外界老死不相往来的世外桃源。然而,我多么希望它是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啊,那样,我追忆往事的神经该是多么幸福啊,它一定激动的像在琴键上跳动着的手指一样,弹奏的都是美好的旋律、和谐的音符。除了性别不平等,人们爱好世俗生活,不肯追求真理、探求生命奥秘、热衷于创造自己独特的人生之外,那里具备世外桃源的许多特质。嗯,是的,就是这样,恐怕他们所缺得反而是做为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可惜呀,可叹呀,可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所创造的人生事实就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那里。。。我试图在意识层面去搜索那群人的存在,并不清晰,我又深入记忆之海的潜意识层面,我发现了,我来过,我看到了,我征服了,然后我又走了。那里有我许多亲人,我的外公、外婆、四位阿姨,我童年时的伙伴儿秀云、永萍、明珠、梅燕儿、建国。。。我家后院的大傻霞和她的外婆,前院的大傻国和他的聋子姐姐,我家左面邻居家的大个子、二羔子、小英姐,右面的邻居舅舅、梅表姐、华表姐和天宝表哥,大傻国家左边有四兄妹,最小的一对是龙凤胎,还有秀云的爷爷、奶奶、爸妈。。。还有许许多多我暂时想不起来名字却记忆清晰的面孔。

鲁村很宁静,非常静,纵然是白天,走在乡间路上,如果没有风,村东头有人咳嗽一声,村西头都能听见。春天可以听到小草发芽生长的声音,夏天可以听到白杨树沙沙作响的声音,秋天可以听到落叶飘零的声音,冬天可以听到雪花飞舞的声音。安宁,十分安宁,就像苏格拉底饮鸩大义凛然赴死前的心境,就像老子在函谷关讲道时的思想的宁静,但老子和苏格拉底在这里没有什么用处,如果他们不会耕种和打麻将的话。全村人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只有两种分支,男人的命运及女人的命运,生活方式是完全一样的,除了地位不一样。鲁村是不变的,一成不变,变化对这里不起任何作用除了人类无法抵抗的政治运动和生老病死。连出生和死亡都是宁静的,除却哭声。出生者是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到人间,死亡者是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开人世。哭过之后,一切依旧。鲁村是同一的,所有人人生步骤、生活节奏完全同一。傍晚时,全村人的烟囱都在同一时间冒出轻烟,每户人家的窗户都同时亮着灯,飘出同样的香味儿。一年四季,所有人家的餐桌上的食物甚至烹饪方法都是一样的。谁若腿快先摞下饭碗跑到别人家串门,即使桌子上摆着同样的菜,那家人也要立即起身拿来一副碗筷让他尝上两口不可,就像城里人家里来客人沏茶一样。烹饪方法以山东方式为主、东北方式为辅。很怀念那些几乎永远也不可能再吃到的另类食物:榆钱馍、韭菜坨、炒面、山东式炒面条、咸饭、糊涂(玉米面糊糊、烙饼、鸡蛋蒜。。。小时候是不太喜欢喝糊涂的,对于我来说,它有点粗,吃在嘴里像含了一口细沙,我不喜欢吃,但整个冬天的早餐,我总是见到它。现在,我觉得它有一个好名字:糊涂,喝一辈子糊涂,过一辈子糊涂日子,糊里糊涂地生,糊里糊涂地过活,糊里糊涂得死,鲁村人并非难得糊涂,而是极少清醒。糊涂有一种专业的吃法,待它散去烫人的热气,碗上面结了一层浑典的膜衣,喝的时候不动它,端起碗来,用嘴顺着碗沿,转上大半圈儿,“跐溜”几声,就能喝到艳黄色的膜儿下面保温着的糊涂粥了。烙饼有许多种,有发面饼、油饼、馅儿饼、糖饼、葱油饼、玉米面大饼子,我最喜欢吃发面饼,最好里面能包上红糖,常听外公说还有一种饼叫“落馍”,就是不放油,在平底儿锅上摊上薄薄的一层面胡子,翻上两个个儿就好了。“咱老家穷,吃不起油,哪有咱东北这么多一望无际的黑土地?还有咱这黑土地上长出的大豆炸的豆油。老家都是花生油,一点也不香,平常不舍勒吃,都留着过年用,烙饼时哪舍勒放?”鲁村人对于吃还是很讲究的,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一到年关,全村的妇女都忙碌起来了,从小年儿前后就开始蒸馒头,一锅一锅地蒸,馒头一定要揉成圆的,象征日子圆满、全家团圆。然后蒸包子,包子很大,和馒头一样大,蒸一锅菜包,一锅肉包,菜包多,肉包少,肉包子馅儿中也是菜多肉少。蒸好包子后再蒸发糕,一个巨大的篦子上蒸了三大排发糕,发糕要连在一起,接缝处要插上红枣。对了,无论蒸什么,摆大锅里的篦子上时都要转着圈儿摆,摆成圆儿,不能一趟儿一趟儿地放,总之能圆一定不要方,能划圆儿一定不画直线。阴历二十七、八时开始动油锅,炸麻花、油条、焦叶子、卷廉。。。蒸好的馒头、包子都被放入天然冰库——下屋里,有个巨大的簸箩盛满了全家人半个月的食物。鲁村人的春节从小年开始,一直到元宵节之后,二月二龙抬头才宣告终结。这期间全村人的任务就是吃喝玩乐和走亲访友,每个亲戚朋友家都要耗上一天,然后再呆在家里接受对方的回访。鲁村人一点儿也不认为这是浪费资源和时间,乐不得地享乐着你来我往、礼尚往来,尽管这礼节有点繁琐和荒唐。一早拎了四样果品、点心就去走亲戚,亲戚家隆重地准备一次午饭,酒是一定要喝的,而且不能少喝,直把日头从正头顶喝到落下西山为止,又拎了两样儿果品回来。老家的规矩是礼品要拿偶数,对方不能完全收下,一定要回一半才行,不能让人空手而归。过年时,按老家的风俗过初一,不过三十儿。三十儿晚上与平常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晚饭时改吃饺子/吃完后就早早地睡去,第二天凌晨天刚蒙蒙亮就得爬起来,小孩儿就在被窝儿边找新衣服,就像欧洲人过圣诞节时在袜子里找礼物一样。我喜欢初一早上,我每年都有新衣服穿,母亲心灵手巧,很会做衣服,所以,我每年春节的衣服都不重样儿。穿上衣服不给老人拜年,光鲜亮丽地接受老人给的压岁钱,大约五毛,最多一块,那也乐得跟得了五千块似的,是现在五十万块也买不来的狂喜和幸福。不止给自家的老人拜年,还要给全村德高望重的老人拜年。老人们早早地准备了糖果、瓜子、花生,但凡来拜年的年轻人临走时非得给他们抓上一把不可,年轻人挣扎着不要,老人非要给,一把抓住后生的兜儿就往里塞,年轻人双手死死地拽着兜儿,夺个空子就跑。因为双方都出自真诚,表演十分投入,很难斥责他们虚伪、矫情,但这种戏剧片段每年初一都会上演,从不用进行排练,没有导演、剧本,演员们演起来如出一辙并且十分专业。拜年的礼节之后,天大亮了,家家户户开始放鞭炮、下饺子,全家吃着团圆饭。吃完了就开始串门儿。亲戚多的人家就分开串,大儿子、儿媳去大爷家,二儿子、儿媳去姑奶家。一串就串到十五儿。后来有电视机了,三十儿晚上就多了一项内容,看春节联欢晚会,全家人坐在炕头上,一边嗑着瓜子,嚼着糖果,一边看电视。那时的晚会很简单,布景简单,节目简单,人也简单,听首歌都很满足,那些人们熟悉的相声演员一出来,还没开口,大家都乐了,而且乐得非常真诚,发自心底的笑容。第二天,年轻人就开始哼唱头天晚上春节晚会上的歌曲,穿歌手们能在生活中穿得出去的衣服,梳歌手们的发型了。二十年后,即使举国之最著名笑星、明星、各种明星,人们也觉着春节晚会没劲儿,而且也不像从前那么真诚和单纯了。什么都不单纯了,尤其是人。

我我记得那幢老房子,是一座土坯房,虽然印象极其模糊,但依然记得它的存在,在那幢老房子里生活过的人除了我没有谁有时间从潜意识最深处一头扎进去,在记忆的沙丘中挑捡了半天将它给揪出来。那是我的家啊!我出生时是有家的,我没有像耶稣一样悲惨地出生在马棚里,也没有释迦牟尼一样出生在喧嚣的皇宫,我只是一个平民,一个极其普通的四肢健全、能看、能听还无法检验是否能够说话的小女婴,一个在性别上处于先天和人为的弱势的小可怜,我刚来,当然不明白人世间的规矩,所以,我被富于鲜活的生命的头几年活得相当幸福而得意,我不明白什么是孤独,我不仅有兄长,而且有九个大伙伴,围着我这个最小的小家伙转。我不明白什么是压力,无论什么事情也绝不需要这个十口之家最小的宝贝出场。等到她长大之后,按照老家的规矩,她将脱离这个家庭,进入完全陌生的真正属于她的家庭之中,所以,在这个家,没谁会把什么担子交给她。我更不明白什么是对死亡的恐惧,天哪,我刚出生,让我明白人是要死去的那得有多难!想想看,关于人的生存的所有的担忧都不在我身上存在,我该是多么快乐、幸福和无忧无虑啊!可惜我太小,不懂得用心享受这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快乐时光,当我猛然警醒时,生活已经让我明白那种纯粹的快乐无忧的岁月永远不存在了,想要重温它的美妙,只能蓦然回首,通过记忆的望远镜在这一头遥想着那一头,而那一头却变成了无法得到的海市蜃楼。那幢老房子依然存在,作为一个杂货房存在,后来,我总是喜欢钻进去东跑西颠,并非是为了寻找曾经的记忆,如果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开始回忆二、三岁之间的时光,天哪,那还太可怕了!孩子当然不用回忆,他的头脑中没有几件是他可以记得的有价值的事情,除了吃奶、睡觉、啼哭、随心所欲地排泄之外,他有的是未来,大人们的所有的关注点都在于他的未来,大人们的未来已经变成现在,失去了重新建设的机会,所以才将孩子的未来作为替代,让孩子和孩子的未来变成自己的未来,他们一向这样欺骗自己。而当孩子站在未来之中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摆脱他们,摆脱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年迈的父母,除非他们还仍有体力为他们的生活及孩子的孩子服务。我喜欢钻进那个老房子,去探寻里面的宝藏,那里似乎有数不清的神秘等待我去挖掘。我打开门,是一个有二级台阶的土坯弃成的长方形土堆,靠门的一边已经坍塌。这扇门——原本是一扇窗,这个大土堆原本是炕,是一张可以睡十个人的炕,我就出生在这张炕上。关于这张炕,我只有一个记忆,它上面铺的是草席,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历史事件,对我来说尤为重要,以至于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天,那一时刻,那个好动的不安分的小家伙儿在炕上爬着玩,她睁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像水晶一样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昏暗的小世界和那些被命运之类的神灵安排给我的亲人。看够了就爬,爬啊,越爬速度越快,爬累了,就蹲坐在炕上休息,我的一条小胖腿儿压在我的小胖屁股下面,然后还是看,这个世界太奇妙了,什么都让我感到好奇,我看到了二姨站在门边梳头发,她有一头乌黑浓密又迷人的长发,长及腰间,所以,她梳头的时间比母亲和另外三个阿姨加起来都长,我总是看见她站在一个小圆镜子前梳头发,她用梳子把头发全都梳到一边,一边沾水一边梳,先从发梢开始梳起,一点点往上梳去,直梳到发要,等到头发全部理顺了,她就从头发的起始部位一直梳到底,一下,一下又一下。啊,真好看,真神奇,那究竟是什么呀!是头发吗?人的头发可以长那么长,我的也可以吗?可是我有头发吗?我忍不住伸出小胖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胖脑瓜顶儿,这里哪有头发,不过是几小绒毛而已,什么时候才能长成比我的身体还要长四、五倍的头发呀——那个小笨胖孩儿是认为头发长但身体不长的。我感到绝望极了,认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可能长那么长的头发,我根本没头发,真是气死我了,当我想到这个可怕的事实,我气愤极了,张开小嘴叫唤起来。二姨忙扔下梳子跑到炕沿边,把我抱起来:“咋啦?妮?咋啦?尿泡啦?”她把我翻过去让我趴在她大腿上,像翻一张油饼,看了看夹在我屁股间的让人讨厌的破布,“没尿啊。那你叫唤啥?小疯妮!”二姨在我的小屁股上亲了两下,又为我塞上那几块破布。“饿了?不是刚喂过奶?大姐!”二姨喊在院子里干活的母亲。二姨的头披在肩上,像房子里的窗帘吊在窗户上一样,还散发着一股甜美的像奶汁儿一样的香味儿,我不禁伸出小手去摸了两下,确切地说,是抓,我一把就抓断了好几根,“你这个小淘气!不许抓二姨勒头发!快松手!”二姨粗鲁地掰开我的小胖手,把我单独一个人留在炕上,又去梳头发,在她发现我只是利用大人的怜爱虚张声势之后,我带着手中的胜利品——几根断发,兴奋地在炕上爬,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我有头发了,就在我手中,头发!哈哈,长头发!我爬呀,爬呀,突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地巨痛,皮肤有一种撕裂感,继而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出来,我“哇哇大哭”。妈妈和二姨赶忙跑过来,发现我坐在和我的小屁股一样大的剪刀上,那把剪刀绞破了我娇嫩的皮肤。我哭,没命地哭。我只记得这件事,在那幢早已废弃的了老房子里、有我拥有生命的第一个年头里发生的人生故事,只这么一件,原本我已经忘记。肉体上的痛苦是转瞬即逝的,随着伤口的愈合,疼痛立即消失,只有灵魂上的痛苦,与灵魂一样,永远不灭,直至它的消亡。我太小了,还远远不到被灵魂之痛惠顾的时刻,所以,我不记得被剪子穿透皮肤的滋味,也不记得母亲和二姨采取了什么有效的措施、经过多少天伤口才愈合,我只记得这件事情本身,还有那个永远存在的伤疤。它已经陪伴我三十年了,还会一直陪伴着我,直至我死亡为止。

很快,这个家,我出生之后的第二年就消失了,永远消失,一座崭新的砖瓦房在它旁边诞生了,它退居为仓房,新的事物的诞生总是伴随着旧事物的灭亡,我的第二个家出现之后,第一个家就永远不存在了。新房子又大又宽敞,多了一个卧室,从此以后,我们一家四口睡在一张炕上,外公、外婆和四位阿姨睡在东屋的炕上,尽管才一分为二,总比一大家子睡在一张炕上强。因为外公、外婆没有儿子,所以不必准备更多的房间,否则,得多盖出四间来,留给儿子长大后结婚使用。在农村,儿子一出生就开始准备他结婚时的大砖房和财礼钱了,才十几岁就开始为他盖房子了,没过二十,他和他的年轻的妻子就住了进去,重复着上一代人的人生历程。只有儿子,汉族父母才会为儿子准备新房子。这让我想起纳西族摩梭人,他们与汉族完全相反,他们为女儿准备花房,一人一间,留待成年后走婚使用,而儿子们,无论几个儿子都睡在同一个房间,与汉族人的女儿们一样,因为他们成年后都是要离开家的,要在别家过活。但纳西族摩梭人过于公平了,他们是“重女不轻男”,而汉族人相对来说就聪明睿智多了,十分干脆——“重男轻女”,轻得十分泾渭分明,以至于把女人轻视得不像人了,让女人一生都男人活着、为男人牺牲,这倒没什么,如果他们领情的话,最绝的就是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更绝的是,他们有本事也让女人们这么认为。就统治精神的力度及彻底程度而言,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这种思想统治法这么决绝的了。在农村可以结束合作社、吃大锅饭、终于分单干之后,我们家很快盖起了新房子,因为我们家劳力多,而且都是本本分分地埋头苦干的类型,总听母亲说她年轻时的“傻事”:她十四岁就开始跟着干活,为了不落后,求积极上进,别人休息,她不休息,仍然低头哈腰干活,鲁村的地很长,一垄一眼望不到头,母亲就不停地干活,但发工分时,并不多得,因为她们年纪又小,又不会搞关系、说好听的话,所以,她们得的工分还不比那些少干一半儿的活却多说一倍的好话的油嘴滑舌的人。这是集体生活简而易见的特点:小人得势,好人吃亏。分单干之后,一下子就显出差异来,那些惯于动嘴儿、使背后的招术捞好处的人立即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而像我的外公、外婆、母亲这一类只知埋头苦干,啥好听的废话、假说都不会说,上不得台面的事儿都不会弄,因而只做不说,收成的庄稼总是比别人多。我们在全村率先盖了新砖瓦房、买了电视机,当时,全村只有两台电视机。

说起电视机,但凡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及八十年代初的农村的人都会有关于电视机的浓厚而难忘的集体记忆,当电视机率先在村儿里出现时着实轰动了整个村庄的灵魂,这是空前的事物,在此之前,不仅谁也没见过,听也没听说过。我一直以为,电视机就是那个时候才在中国出现的,但读了《巴金日记》才发觉不是这么回事儿,日记中他时常会提及看一些电视节目,起初以为他说的电视不是这个电视,后来屡屡见他提及,并写与琼如一起在客厅里观看,我才知道,就是这个电视机了,我看了看日记的年代:一九六二年,由此可以判断:在一九六二年的上海就有人可以坐在家里看电视了,可是,我,我及所有鲁村人是在近二十年之后才知道有电视机这种东西的存在。可见,中国的城市与农村的历史发展是相差许多年份的,而且,南方农村与北方农村,在思想的开化、视野的拓展及经济发展方面差别也是巨大的。那时候,我只有几岁,我记得不太清,也不知道鲁村人从哪里听说有这个奇妙的小东西的存在的。那台电视机至今还放在鲁村的那间砖瓦房中——我自有生命来第二个家,但它同样不存在了,已经卖掉,在我知道之前,否则我一定将那幢房子里有关我的童年的一切记忆的物品保存下来。总是发生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活生生地剥夺了与我的生命有关的许多记忆,我痛恨这些事情,然而,我又无可奈何。人活着,必须承受这些突如其来、不可理喻的变故,无论它是命运造成的,还是他者强行摊派的,当波及到自己时,除了隐忍和将影响降低到最低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选择。绝色的外壳,前面有一块凸出来的玻璃,我盯着它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它是干嘛用的,我想推开它,却推不动。大人们忙里忙外,在院子里竖着电线杆,杆子的一头绑着用钱丝窝成的几个s型的东西。杆子被在院子里靠近房檐的地方。没人理我,我很生气,为了一根木头和一个大盒子就不来抱我,我都饿了,也不给奶吃,弄点疙瘩汤也好。我气坏了,用脚踢电视机,却很疼,我坐在它面前,敌视着它。一个大人进来,看到我与电视机僵持不下,一把把我抱到炕头上,“去,一边玩去!”我更生气了,随便一个大人一只手就能把我拎起来,拎起来就随处放,想往哪儿搁就往哪搁,也不问我愿不愿意,真是太过分了!太过分!我希望我马上变成大人,变成大人后也这么对小孩儿。“三姨,那是啥?”我扑闪着一对清澈的本来很大却因为脸上脂肪过多而掩藏了大半锋芒的眼睛问。“电视机。”“干啥用勒?”“嗯,我也不知道。。。听说能看电影。”“三姨,用这个东西能看电影?”我惊讶极了。“反正能看见人。”这下子,我的好奇心来了,乖巧地盘坐在炕头上等待奇迹发生。等到外面的准备工作做好了,父亲走进西屋,把电视机放在桌子上,一打开,就看到有人在里面说话,但不太清楚,就听父亲说:“啊。。。有了。。。不过,不清楚,雪花太重,动动天线!”父亲冲在屋顶上的人喊。“中了吧?”屋顶上的人喊。“不中。。。再动动。。。哎呀,雪花更多。。。好了,好了。。。再移一点。。。中啦!”屋顶上的人立即得令,停止停止转动。不止我觉得好玩,大人们也觉得新鲜,尽职敢情他们的见识也比我多不了多少。“四姨,抱我。我也要看。”四姨走到炕头上把我抱在怀里,站在人群前面。我用手去摸,立即被制止:“小疯妮!别动,有电!”我马上就缩回手,就像真被电着了一样。从那以后,我天天都看电视,晚上也不肯睡觉,非看到屏幕上写“再见”才睡。母亲费了不少心思,哄我睡觉,不过,没过多久,我就对它习以为常,不待母亲呼唤,就自个儿钻进被窝里睡觉。我太喜欢看电视了,那里有我不知道的世界及没见过的人,我什么都看,最爱看

的就是动画片,有《哪吒闹海》、《大闹天宫》、《大林和小林》、《九色鹿》、《女娲补天》、《神笔马良》。。。

我看得目不转睛,连饭都不想吃,非惹得母亲来疵我:“死妮子!电视当饭吃?快来吃饭!”“噢。”我嘴上虽然答应了,身子一点儿没动,眼睛连看都不看母亲。直到母亲失去耐心,关掉电视,把我揪出去。我琏吃一边问:“哪吒是谁?”“托塔李天王的儿子。”“他为啥恁厉害?”“那是神话。”我一边吃着榆钱模一边问:“啥是神话?”“就是传说。”“啥是传说?”“咦,我勒老天,你咋恁多问题?传说就是瞎编胡造。”“那画本里勒故事也是瞎编勒?《红楼十二官》里勒人物也是假勒?”“那不是,是真勒,那是生活,是古时候勒人勒生活。”“啥是生活。。。”“这。。。”四个阿姨全部投降,抱头鼠窜,饭桌前只剩下外公和父亲。“姥爷,孙悟空是谁?”“是个猴子,后来成了神仙。”“啥是神仙?”“就是生活在天上勒人。”“天上有人?”“有。还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嫦娥、七仙女。。。有很多人。”“真勒?那我能不能上天上去看看。”父亲因为年轻,抵制力比较薄弱,单是听听就承受不住,率先告退。我放下饭碗,用小胖手抹了一下小胖嘴边的玉米糊涂,一下子扎进外公的怀里,坐在他的一条大腿上,唯恐连他也跑掉,饭桌边只有他了。我一边摸着他的胡子一边问:“姥爷,我想上天上去看神仙。”母亲和外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母亲训斥我:“小死妮,快下来,恁姥爷忙了一天,累了,你那么沉。”“我不沉,我还是小孩勒。”我歪着头冲母亲嗔怪,转过脸来接着问:“姥爷,玉皇大帝是谁?”“天上勒皇帝。”“男勒妇勒?”“男勒。”“为啥天上勒皇帝也是男勒?”“皇帝都是男勒当。”“那王母娘娘是谁?”“皇后,皇帝勒媳妇儿。”“姥爷,我不想当皇帝勒媳妇,我想当皇帝。”“下辈子吧,生就一个贱命,下辈子得脱生在帝王家,还得脱生为男人。”母亲插嘴道。“哈哈,大姐,你被这个小妮绕进去了,现在哪有皇帝?下辈子就更不能有了。”四个阿姨中最有学问的四姨说。“对,对,可不,我是被她给气糊涂了。你得上三辈子出生才行。嗨,人哪有盼着往前出生勒?”母亲弄了一脑袋糨糊,决意再不理睬我的胡言乱语。我才不想搭理她呢,说的话没一句是我想听的,而且老是直接否定我的今生今世,将一切都交给来生实现,好奇怪,我不过才五、六岁,这辈子还没开始,就被她结束了。她似乎认定我一长大就得嫁人,成为人家的人,我死活不在常规范围内生活,非得弄出点不一样的生活来,否则,就得像她一样老对这辈子不抱希望,人还能有几辈子?要不说大人笨?真没法交流,一天到晚只知道下地干活、做饭喂猪,把自己的思想喂的跟猪一样笨,别看我小,顶瞧不起这样过活的人,尽管她是我的母亲,我一样要反对她的人生,绝不像她那样过。我歪着头不屑一顾地瞥了她一眼,不愿意答理她。“姥爷,嫦娥是谁?”“仙女,住在月亮里头。”“啊!月亮里头有人?姥爷,你带我去看看。我要看看月亮里头勒人。”我哧溜从姥爷腿上跳下来,拽着姥爷的衣襟就往外跑。母亲一只手把我拎过来,另一只手为我脱鞋,用胳膊夹着我,就把我塞进了被窝里,“快睡觉!今天没月亮。”“啥时候有?”“十五才有。”“月亮为啥不是天天有?”“我勒老天爷。。。”母亲的忍耐力全面崩溃,试图向我传达她的愤怒,其实只不过是掩饰她的无知,我敢打保票,她不仅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根本没思考过这个哲学般的问题。问了之后我就后悔,以母亲的智商及考虑问题的范畴,肯定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勒时候你告诉我一声。”我应酬了一下母亲,钻进暖和又舒服的被窝里。我的头刚一挨进枕头,突然又一下子跳起来,腆着小肚脐问:“妈,今天晚上月亮上哪去了?”母亲的头一下子大到极点,鸡还没喂,鸭子还没赶上架,猪饿得嗷嗷直叫,她却在这里跟我这个小不点磨牙,她恨死我了:“你再不睡,我揍你啦!”母亲冲我瞪眼睛,我不怕她,我知道她只是吓唬我,才不舍得打我,我冲她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又一次钻进被窝,回头还不忘记打击母亲的智慧:“妈,你要是不知道,问问俺爸,明天告诉我哈。”母亲终于摆脱了我,我也摆脱了她。晚上做了好多梦,每一个梦中都有一个圆圆的月亮,每一个月亮中都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名叫嫦娥。突然有一个月亮里站着我,我变成了嫦娥,美得不行,却忘记看路,一头撞在月桂树上,醒了。从那以后,我特别喜欢看月亮,并且总喜欢在月亮寻找嫦娥,每次总能找到,我总能在明亮圆润的月亮的阴影里构思出嫦娥的形象。我躺在姥爷的怀里,望着月亮,“姥爷,月亮里除了嫦娥还有啥?”“还有兔子,嫦娥怀里抱着一只玉兔。”“啊,我咋没看出来?”“你看那儿,你看嫦娥的左胳膊里不是抱着一只兔子?”我睁大眼睛,使出吃奶的劲儿,费了半天劲儿,终于构想出嫦娥胳膊弯儿里的小阴影:“噢,啊!我看见啦!”姥爷拍拍我的小脑袋瓜子。我抬起头,看着姥爷像月亮一样大的脸庞:“姥爷,兔子长啥样?”“就是兔子样,两只耳朵,四条腿。”“兔子有耳朵?鸡、鸭、鹅咋没有?”“不该有。”“那兔子为啥该有?”“天生勒。”“我咋没有?”“你没有?”外公终于摸着门道,开始反问我了,我用小胖手摸摸脑袋两边:“我有。那兔子为啥四条腿?”“四条腿跑勒快。”“人咋不长四条腿?”姥爷终于不想没完没了地回答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问题:“妮,走吧,咱回家吧。看看恁姥娘、恁妈、恁姨在家干啥勒。”“好!”我伸出双手让姥爷抱,一回家就被母亲批了一通:“都几岁了?还让姥爷抱?不嫌害臊。”“姥爷愿意抱我,愿意抱,是不,姥爷?”我歪着小脑袋瓜儿看着姥爷恬不知耻地胡说八道。一个慈祥善良的老人总是会纵容这种自以为是,“是!俺妮恁听话,恁乖!”母亲与阿姨们都惊成一团,都在琢磨她们评价我的标准是否需要重新修正。

我在外公、外婆与父亲母亲和阿姨们面前表现得确实不一致,那也完全因为他们对待我的态度不同所致。外公、外婆对我只有宠爱、夸赞和鼓励,所以,我的小心肠一开心,就只在他们面前表现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一面。爸爸天性宽厚、为人木讷,但情绪变化太快,他开心时对我极少指责、训斥,还喜欢抱着我,逗我玩,不开心时就唬着脸,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我连看都不敢看他。四个阿姨大部分时间对我十分宠爱,但被我缠得实在厌烦了,也拉下脸来说两句狠话。母亲就更别提了,自恃在自己的家里生活,上无公婆压榨、下无姑嫂嚼舌,从小在父亲、母亲面前很得宠,因为外公闯关东,九岁才有了第二个妹妹,所以脾气很倔强,总是想管制我——真是太不讲谋略了,我这种性格的是管制的住的么?我就像洪水一样,堵塞是不行的,一定要疏导才行。所以,我总觉得母亲缺少智慧,没有思想,从小就是,她也总是表现出她这一面,这倒不是她一个人的缺点,全村的女人当中就没一个有智慧的,千人一面,个个都是水桶腰、大肚子,想的事情也都是家里那点事儿,不是老人就是孩子,再就是家禽和牲畜,种地啦、播种啦、拿大草啦、采榛子啦、下雨收衣服、晴天下地干活之类,连我都明白做这些事情根本不需要知识和智慧。在一起唠嗑,我的天,她们在一起聊天儿时更没得听,也全是这些事儿,再加上一些没影儿的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可见,母亲很难赢得我的尊重和钦佩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实在是没有让我可以五体投地的智慧,至于母亲的心灵手巧:绣花、描花样儿、做衣服、剪头发之类的也纯是手艺活儿,连技术活儿都算不是,更别提与智慧挂勾了,因而,我怎么都难打心眼儿里爱母亲,充其量认为她只是侍候我的吃饭睡觉的保姆。假若她像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乡村女人一样会唱歌、跳舞、绘画、泡下午茶,穿着漂亮别致的束胸裙子,只是闲话别人,也是一种视觉享受,可是她们,哎,全村女人穿得都差不多,跟艺术欣赏完全无关,要么都是深蓝色像工作服一样的衣服,要么就是军绿色衣服,还经常粘着赖皮毛、稻草,头发乱蓬蓬的,忙着侍候人和动物,都没时间打理自己,难看得要命,一过三十,女人就彻底完蛋了,领着几个孩子,出入于猪圈、牛棚和鸡窝,唉,真可怜。我跟姥爷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因为他是家中的男性长者,下地干活时间最少,回来之后,他最有资格东家串、西家走,躺在在炕头上休息,外婆与母亲忙着烧火做饭,喂饱了我就喂鸡、鸭、鹅、牛、马、羊,直到我要睡觉了才能在屋子里看见她们忙碌完毕的身影。后来,姥爷就不下地了,专门看着我和兄长。姥爷是我的大伙伴,他从来不打骂、训斥我,甚至不说我不喜欢听的那些混帐话,什么“疼小妮没有用啦”“小妮子是个赔钱货啦”,说这些话的人难道没想过自己的亲娘也是从小妮长大的么?真是不孝,不尊重自己的母亲就是不孝。我是这么认为的,尽管我还不懂得什么叫逻辑学,但我肯定,在这个问题上,一定是大人们搞错了逻辑,我的观点绝对正确。

我最喜欢和姥爷在一起。姥爷的身材很伟岸,于我来说,像山一样强壮高大,所以,直到我六、七岁了,还缠着让他抱,坐在他腿上,他的两条腿像树桩一样结实,我一坐在他腿上,就搂着脖子,用手捻他的胡子。姥爷的下巴上留着巴掌长的胡子,原本是黑色的,后来越来越白。他的胡子很奇妙,冬天时会结霜,若刚喝完水没擦就出门,回来时胡子上就结满冰凌,一串串挂在胡子上面特别好看,有时喝咸饭、糊涂时,胡子上会沾上黄色的汁液,我会用小胖手抹了把自己的嘴,然后再去抹姥爷的胡子:“姥爷,你看你,跟小孩似勒,胡子腌臜了。”结果越抹越脏,胡子粘连在一起,反而不好擦。我特别喜欢捋姥爷的胡子玩。秀云的爷爷也有胡子,村里许多老人都有胡子,但我最喜欢姥爷的胡子,他的胡子最好看,充满温情。我不喜欢“爷爷”这个称呼,我没叫过这个怪怪的字眼,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老头儿爷爷,我叫姥爷,反正爷爷没有姥爷好。秀云的爷爷就对她不好,老说她是个小妮子,将来得嫁人,是人家的人,我讨厌小云爷爷,但凡歧视小妮儿的人我都讨厌,讨厌极了。若是在我不顺心的时候说出来,让我听到了,我会立即反抗:“胡说八道啥?小妮咋啦?小妮犯啥法啦?凭啥不如小小儿?小妮不好,恁生她自啥?”对于女人,我会反驳:“你不是小妮,你小时候?”对于男人,我更加蔑视他:“你不是小妮生勒?”几句话给让所有的人陷入“深深地思考”,如果鲁村是男人国,那多可怕。但是这些人没记性,一离开我身边就忘记了,一抬起屁股该干嘛干嘛,这些混帐车轱辘话仍然四处宣扬,真拿他们没办法,一帮没出息的不讲人权的家伙。而且还四处说老杨家的这个外孙女一脑袋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不知从哪学的,看老杨家个个是面瓜,却生出一个王熙凤出来。反正别人家里重男轻女我管不着,在我家里,谁要是敢轻视我,我一定让他很难受。胆敢诬蔑我的存在,真是!

就是这样,外公宠我,外婆惯着我,母亲忙得没空搭理我,父亲基本上与我为善,几个阿姨自觉自动认为自己是要出嫁的人,早晚要离开这个家,所以不屑于与我结仇,因此,他们的纵容养成了我既任性又骄横,既倔强又强势的性格,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无法无天。从小就跟传统叫板,妄想改变它的荒谬,让女人成为和男人一样的人。至于兄长,嗯,天哪,我简直快忘记他的存在了,他太乖巧听话了,以至于我根本想不起他来,他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并不清晰,尽管我们日夜厮守,睡在同一张炕上达八年之久,但在这八年之中,若要想寻找点他的光荣事迹,还真不太多,除了偷吃过我的一只烧麻雀之外,基本上都是我偷吃他的零食。听话的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处:让大人放心,但却让淘气的孩子轻视和淡忘。整个童年时代,我是家里的小皇帝,我要是不顺心,有本事让全家鸡犬不宁、人仰马翻,所以,没人敢轻易惹我。当然,兄长的存在本身虽不值得书写,却有重大意义,他让思想传统守旧的父亲心里安宁了,有了“后”了,生存重任完成了,他才能腾出闲情逸致来疼爱我,否则他非得像其它想不开的人一样顶风作案,不管超生几个,非生出一个混蛋儿子来不可,哪怕知道他将来一事无成,到老了也不养活自己,也得生!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下贱,没有办法。感谢兄长无声无息的重大存在,才得以使我拥有一个快乐无边、上窜下跳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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