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复生(2 / 2)
“不瞒你说,我已经跟刘叔会合了。”展煜道,“这一年来,他带着从栖凰山杀出来的一队精锐四处奔走,救下了不少遭到江天养迫害的原武林盟门人。谢掌门举派南下时,他带领这支队伍袭了仙留城,将醉仙楼彻底捣毁,拿到了江天养收买各派重要人士的名册和账簿,因此遭到江天养的穷追猛打,未能及时赶回永州,万幸有你快刀斩乱麻。”
原来,刘一手率人摧毁醉仙楼的消息一经传出,展煜就立即动身赶去找他,正好在关键时刻阻止了对方踏入陷阱。事态紧急,两人没有过多寒暄,刘一手将麾下人马分成两队,他率领一半人继续赶往永州,剩下的人交由展煜指挥,后者知道两大魔门不日就要突袭鱼鹰坞,那地方是江天养的老巢,狼心狗肺之徒自然死不足惜,但黑道行事毕竟不同于白道,万一两大魔门扫荡了鱼鹰坞还不满足,烧伤之祸殃及无辜百姓,那就大大不妙了。
展煜并非圣人,做不出以德报怨这种事,要他搭救鱼鹰坞是万不可能,但江平潮不该因此而死,滨州城的百姓也不应遭受无妄之灾。
他接着道:“今日来见你,是我得知了翠云山之事的隐情,料想周绛云要按捺不住了,正好尹长老发了急信唤我过来,无论如何也要与你见面一谈。咏雩,你老实回我一句,补天宗是不是要乱了?莫非你们预备在近日动手?”
“不是补天宗,是整个黑道都要乱了。”方咏雩道,“周绛云这疯子不愿再等下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腥风血雨就要笼罩整个江湖。”
展煜一惊:“你且说清楚前因后果。”
方咏雩也不隐瞒,将这两三日发生的种种变故悉数道来。展煜听了思索片刻,道:“不仅黑道,你带着补天宗的人在永州大闹了一场,白道两边人马本是打得头破血流,如今都将恨火转向了趁虚而入的黑道,江天养又丢了老巢,即使还有江烟萝这道后手,眼下也是左支右绌,听雨阁八成要压着他跟谢掌门握手言和。”
“分裂白道使大家自相残杀的是他们,如今又是他们来唱红脸,世上哪有这等好事?”方咏雩冷笑一声,又皱起眉来,“我估摸着江烟萝是故意逼疯周绛云,却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展煜已知晓江烟萝就是浮云楼之主姑射仙,但他对这女子实在了解不多,即便在两家结好的那些年里,他也只觉得江烟萝貌美性柔,再多就一问三不知了,如今发现自己看走了眼,展煜在讶异之余并无他念,唯有警惕再三。
他皱着眉沉思了许久,忽然道:“咏雩,你知道江天养上位后做了什么吗?”
“略知一些。”方咏雩道,“我听说他用人重能为轻德行,不少趋炎附势之徒为了搏其青眼,在各地大肆排除异己,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可武林中骂这些小人的多,骂江天养的却少,你道为何?”
“他毕竟是武林盟主……”
“不,当年师父执掌武林盟,固然是德高望重,但也结了不少仇怨,江湖人向来不拘小节,指着他鼻子骂的也不是没有过。”展煜摇了摇头,“江天养之所以能够如鱼得水,并非他的本事大过师父,也不尽是倚仗听雨阁和海天帮两大靠山,是他懂得利用人心。”
方咏雩一怔,又听他继续道:“我仔细打听过江天养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他将麾下人分成三种,一是庸碌无为但好拿捏的大部分人,二是才德兼备但心性各异的少数人,三是贪婪能干却百无禁忌的个别人……他用第三种人治第二种人,再用第一种人搞掉第三种人,这样就算干尽脏活也不脏手,你可明白了?”
身为首徒,展煜少年时就帮着方怀远打理武林盟事务,同时担负起临渊门的相应职责,可谓内外上下两手抓,多年以来都做得面面俱到,其心思缜密远在自家师父之上,是以他虽不了解江烟萝,却能看懂江天养。
“不论江家父女以谁意见为主,他们俩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凡涉大事,江天养所做决策少不得江烟萝参详,由此不妨设想……若在这节骨眼上逼疯周绛云的人是江天养,他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依你之见,周绛云是哪一种人?”
这一番话入耳,犹如醍醐灌顶,方咏雩先是呆愣,旋即心下大震,他张口就要说什么,却被展煜捂住了嘴。
“以上仅是我的一些猜测,你心中有数即可,切莫打草惊蛇。”展煜道,“当下对你威胁最大的还是周绛云,不要本末倒置了。”
方咏雩闭了闭眼,截天阴劲逆行向上,阴寒之气刺骨生疼,适才发热的头脑登时冷静了下来,他低声道:“多谢师兄提点,我晓得该怎么做了。”
展煜笑了下,放缓语气道:“我的人马暂驻在城外,眼下天色不早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咱们师兄弟暂且作别吧。”
方咏雩仍觉得这一日如在梦里,尚未从大悲大喜中回过神来,他问道:“师兄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有消息说谢掌门一行正自南而返,刘叔他们八成也是如此,我欲与之会合,继续暗中尾随以备不测。”展煜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到方咏雩手里,“咏雩,你好生保重,望下次相见之日就是并肩作战之时。”
说罢,他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方咏雩捧着茶杯,像个木偶一样迟钝,良久才一字一顿地道:“不会太久了。”
展煜也知这局势到了别无转圜的地步,他放心不下方咏雩,也记挂着穆清,奈何世潮汹涌如洪,柔肠还需铁骨来撑,于是用力拍了拍方咏雩的肩膀,道:“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带你回翠云山。”
方咏雩倏地抬头,嘴角痉挛了两下才勉强弯起,哑声道:“师兄,我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了。”
这一句话像柄软刀子扎在了展煜心头上,他垂眸看着方咏雩,只觉得手掌下的躯体在此刻变得越来越冷了,可他没有松手,而是将那肩膀握得更紧了些,沉声道:“大师母的坟茔在那里,将来师父和二师母也要落叶归根,你不肯再做临渊门弟子,但还是他们的骨肉……便连我,日后也是要睡在那里的,难道你逢年过节不来看我一眼?”
“师兄!”方咏雩反握住他的手,眼神尤为凌厉,“你年华大好,吉人自有天相,休要再说这种话!”
展煜当然知道他不乐意听这些,若能平安长命自是无人不喜,但天意向来不为人情所移,他叹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心结,不强逼你回归门派,可人没了家就是无根浮萍,你不愿回跟回不去是两码事,至少还有人在等你回去的,哪怕你只是回去看看。”
方咏雩的身子颤抖了两下,他执拗地望着展煜,只见大师兄神态平静,万千波澜都藏在了眼底深处,独留给他一片通透微光。
默然半晌,方咏雩缓缓松开了手,展煜对他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去。
“……你既然救了平潮兄,为什么不带他一起来?”
展煜的手刚触碰到包厢房门,身后冷不丁传来了这一声询问,既轻又慢,像濒死之人的喃喃低语。
他没有立时回答,方咏雩却不罢休地要等一个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展煜才道:“没这个必要。”
“什么叫做‘没这个必要’?”方咏雩惨然一笑,“你不远千里赶去救他,便是认为他在这桩仇怨里无过无错,哪怕他是江天养的儿子,是江烟萝的亲兄……这样的话,我在白鹿湖畔对他痛下杀手,又算什么?”
这些话已在方咏雩心里堵了多时,他知道自己性情大变,又执拗地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俱出于本心,偏生此前没人能给他答案,没无人有资格评判他的对错。
展煜道:“江家与方家有血海深仇,但平潮兄自始至终未曾做错什么。”
“那就是我错了?你为什么不带他来见我?”方咏雩咬破了舌尖,嘴里都是血腥气,“你怕我不依不饶要杀了他吗?师兄,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亲人,只有你能让我认错,难道你不信我?”
他其实知晓这些问题很没有道理,也觉得执着于此的自己似乎跟周绛云那等疯子也没两样,但若是不得一个答案,方咏雩心上的裂痕就始终存在。
展煜终于转过了身,直视方咏雩那双泛起猩红的眼睛,正色道:“确实是没有必要——他不曾做错,却为此愧疚难安,而你实则无怨,但无法说出原谅。既如此,何必强求?”
所谓心牢,从来困住的都是良人。
方咏雩浑身巨震,仿佛有什么东西陡然碎裂,又有一物从它的残骸中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