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红线(2 / 2)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蒋先生发出一声长叹,沉声说道:“话说林冲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提了衮刀,辞别柴进,径往水泊梁山方向而去。可怜名动天下的八十万禁军枪棍教头,居然走投无路,沦落到落草为寇的地步。唉,世事反复无常,各位务必好自为之。”说话之间,眼光转向三巨头,显然到了三巨头发话的时候了。
众人寻思:“三巨头明摆着要大家表态站队,人命关天,不妨先倒向三巨头这边,走一走算一步。”德兴方丈目光往众人脸上扫去,似笑非笑道:“大家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请蒋先生讲逼上梁山的故事么?”众人道:“是……是……是……”舌头似打了个死结,卡住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莲花道长道:“我也不说虚头巴脑的话,因为我们有些人已经把别人逼上梁山,站在武林盟的对立面了。”众人吓得全身发抖,冷汗直流,颤声问道:“我们……我们……把……谁……给逼上……上梁山……山了?”
苏云松那张很少流露情绪的脸,忽然出现了沉重,悲伤的神色,道:“比我们更软弱的人。我们能够站得比一般人高,是因为我们运气好,掌握了一般人不具备的资源,什么是运气好呢?比如说身无分文的人,突然捡到价值连城的宝贝。比如说有的人胎投得好,一出生便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人脉,不知比别人要少奋斗多少年。扪心自问,我们真的比别人强么?难道不是我们出身好,才有高人一等的机会么?如果一头猪有足够好的机会,让它坐在我们的位子上,它未必会做得比我们差。”
德兴方丈眼中射出冷峻的光芒,道:“我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从不反思自己是靠什么手段爬上来,自己拢共有多少斤量。一个人觉得自己混得好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是整座城市最帅的人,光芒四射,无人能及。”莲花道长道:“幸好我们知道某些人的底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有其表,我们提拔某些人,是出于平衡各个山头利益,不得不做出的妥协,让步。我们以为某些人会良知发现,幡然醒悟,现在看来,我们想法过于天真,幼稚了。”
苏云松道:“某些人爬到了高处,高的地方往往风大得紧,吹得他们浑身飘飘然,不知东南西北了。不光认为自己是天选之子,理所当然要比别人拿得多。唉,我们又想得太简单了,只要他们会替武林盟办事,胃口大一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其实我们早该想到了,一个欲壑难填,贪多务得的人,怎么会替他人着想呢?纵然对他人有想法,恐怕也是想着怎么把别人的钱财,变成他的钱财,怎么把别人的女人,变成他的女人。”
众人脸色铁青,登时鸦雀无声,均想:“听三巨头的口气,好像他们要效仿云万里的雷霆手段,狠下心来,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武林盟自上至下清洗过去,重建一个面貌焕然一新的武林联盟。哼,他们若是敢对我们下重手,莫怪大家结帮抱团,把武林盟搅得稀巴烂了。”想到此处,不禁暗怪自己杞人忧天:“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三巨头比我们好到哪里去了?自家屁股不干净,臭气熏天,还好意思捂着鼻子,大声说别人放屁臭?”
德兴方丈道:“大和尚已经想得很开了,像有些人贪得无厌,管不住下半身,我能睁一眼闭一只眼,绝不会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毕竟花花轿子大家抬,我把大家都得罪光了,岂不是成了人人憎恨的死秃驴,贼和尚么?”说到此处,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个穿着一身绣了一朵朵花的衣衫,每根毛发散发着浓郁香气的中年人。那人不敢与他对视,急忙低下头去。众人心中一凛:“这人要倒大霉了。”
跟那人挨得近的几个人,连人带椅赶紧往外移开几尺,与那人保持一定距离,免得德兴方丈误会他们是一伙的。德兴方丈道:“贾老弟,你风流潇洒,处处留情也就罢了,一个人混到了不为钱发愁,凡事有人给面子的境地,接下来不就想过得快活逍遥么?”姓贾的呵呵干笑几声,算是回应。德兴方丈又道:“你睡了别人老婆,给人家丈夫逮住,是不是应该快刀斩乱麻,及时断绝关系,省得惹来不必要的烦恼?”姓贾的一张脸五颜六色,跟衣衫上的花朵一样妖艳。
莲花道长道:“贾老弟,你好歹有头有脸,做事是不是要爽爽快快,干脆利落,又有甚么纠缠不清,不三不四的?难道天下只有她一个女人,非得要在她那里弄得名声扫地么?”德兴方丈大笑,笑得不怀好意:“我和贾老弟父亲是多年朋友,对于贾老弟的性子还是很了解的,敢作敢为,绝不退缩。要不然也不会对那女的说出纵使全天下都知道我睡了你又怎样,你丈夫在床上堵住我们又怎样,这都不算事,我都能摆平!过了这股风头啥事就没有了,你可以跟你丈夫共床,绝不可以跟他亲热,因为你的身体只属于我的豪言壮语。”
众人看德兴方丈摇头晃脑,滑稽至极,登时忍俊不禁,放声大笑,庄重典雅的光明殿刹那间成了消遣娱乐的戏院。苏云松道:“贾老弟,你说过的每一个字,都会被人夸大到极致,迅速传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到那时候,你不是挺身而出,有担当的大英雄,在别人口中你就是仗势欺人的恶棍混蛋。我们顺应人心,处理了你,岂非影响了武林盟团结?我们罔顾民意,对你网开一面,岂非损坏了武林盟声誉?左右为难,如何是好?”
姓贾的咬了咬牙,霍然站起,正欲纵身跃出,忽然一股劲风袭来,将他牢牢按在椅子上。只听得苏云松缓缓说道:“贾老弟,请少安毋躁,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如果我们真想你难堪,决不会赔着笑脸对你好好说话,我们从来就不是拖泥带水,当断不断的人。”他口气果然柔和温顺,好像在和同辈好友愉快交谈,毫无昔日咄咄逼人,居高临下的气势。众人心中均想:“老虎挂念珠,假慈悲。”姓贾的松了口气,一张脸却仍然绷得紧紧,阴晴不定。
莲花道长盯着一名灰衣男人,道:“田兄,你日子过得潇洒快活,大家都看在眼里,但你不应该把只能在私底下,小圈子流传的话,不合时宜的弄得世人皆知,譬如世上最大的公平就是不公平,王公将相就是种乎,一字不识家里有背景,坐堂做官发大财,学富五车背后无人,私塾教书街上测字算命,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人家几代人的积累,凭什么输给你十年寒窗,一餐三十道菜,道道山珍海味的话,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可能算不了多大的事,但有些人却觉得心里很受不了。”
德兴方丈道:“像我们这种享受顶级生活的人上人,可谓万中之一,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人从早忙到晚,到手的不过是碎银几两,勉强图个温饱而已,他们打心眼里仇视我们,恨不得立刻把我们掀翻在地,然后狠狠一脚踩死我们。你的正常生活方式,会让他们心里的不公平和努力无用的想法越发强烈,他们认定了正是我们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家族,把所有的权力,机会攥在手里,想着永远要骑在他们头上,不给他们丝毫出人头地的机会,世世代代给我们做牛做马。如果有这种想法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处境是不是越来越不妙?”
蒋先生道:“所以我这些日子写了多篇文章,不厌其烦的提醒各位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是所有身居高位的人的必备技能。就像家里的小孩子,偷东西吃,吃了把嘴巴擦干净,谁也不知道,可是有些孩子偷吃东西的时候,既吧唧嘴巴的声音太大,事后又不抹掉嘴角的油渍,岂非引发众怒,弄得不可收拾?”苏云松道:“蒋先生,我想给你提个建议,不知可否?”蒋先生道:“苏庄主,你客气了。”
苏云松道:“前些天一位执笔郎写了篇《祖孙三代矢志不渝,守护武林盟》的文章,引发热议。我当时看了心里很不舒服,借此机会,我正好要请教蒋先生,你们究竟想表达甚么?普罗大众处境艰难一天不如一天,满腹牢骚无处诉说,你们怎么不写篇《祖孙三代一贫如洗,何时方能逆命翻身》的文章?哼哼,端着大碗大口吃肉的人反倒怪话连天,这不是竖起靶子让别人按着打么?进武林盟的都是人才精英么?我看倒也未必,有的人就是冲着捞钱揽权来的。祖孙三代矢志不渝守护的恐怕是他们的利益,权力吧?他们奉献了甚么?他们奉献出来的是各种敛财本事,以及丑陋肮脏的灵魂。有甚么高尚的?以耻为荣,是不是跟光着屁股满大街乱跑一样无耻?”
蒋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道:“苏庄主,请你放心,执笔郎不欢迎不分是非,颠倒黑白的人。”苏云松沉下脸,冷笑道:“执笔郎不分是非,颠倒黑白的何止他一个?我可以毫不客气的告诉你,如今整个执笔郎都是这种令人作呕的文风!别人堕落我可以漫不在乎,但是执笔郎堕落我真的受不了。曾经每天让我感到冷汗直流,毛骨悚然的执笔郎已经死了,现在的执笔郎只会讨好权贵,粉饰太平,每天我翻阅某些人浮夸荒诞的文章,很想口吐芬芳,问候某些人全家。文人丧失良知骨气,等同一个人断了脊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希望?”蒋先生脸色变得很难看,没有做任何辩解。
好在苏云松没有继续为难他,眼光往众人望去,道:“方才德兴方丈已经说得很明白,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武林盟,只想维持现状。各位贪权,捞钱,玩女人,只要不是太过火,我们一般不会插手干涉。当然就是偶尔忘乎所有了,引发不是很严重的民愤,我们也是站在你们这边,那些世人看起来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到我们这里根本就不是事,我们都能摆平,比如贾老弟田兄,大不了先将他们冷藏一些时日,等风头过后,仍然加以重用。岂非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众人怔怔看着三巨头,压根想不到这些话会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势力强大,只手遮天的三巨头为什么要放低身段,采取跟大家合作的姿态?是什么力量逼得三巨头不得不低声下气?众人很快明白其中原因:“魔教很快卷土重来,三巨头想保住当下位子,只有放任大家贪腐,换取大家一致对外。”想起从今以后可以不受约束的谋取利益,不由得全身皆热。德兴方丈道:“我们待大家好,大家也要对我们好,是不是?”众人大声应道:“那是当然!”
莲花道长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脖子划了一下,道:“大家务必记住,有些事可以大胆去做,有些事碰也不能碰,否则我们真的会动手杀人!”众人道:“什么事不能碰?”苏云松脸上有杀气涌起,一字一字说道:“谁敢不知高低,把人逼上梁山,搞分裂武林盟勾当,必死无疑,如来观音也救不了他!”众人心想:“有大把的钱捞,有睡不完的女人,谁还想着分裂武林盟,那个人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可是三巨头这些话真是说给他们听的么?就凭他们的胆量,他们敢分裂武林盟么?
谁也不知道,这条红线是三巨头特地给鲁挺量身定做的。三巨头要动鲁挺,必须有充分的理由,所以他们派秦啸风去徽州城,调查瘟病真相,唆使秦啸风援助段坤,给鲁挺传递秦啸风即将接班的信息,从而引发鲁挺对秦啸风的疯狂报复。秦啸风自立门户,便坐实了鲁挺分裂武林盟的罪名。当然有了杀鲁挺的理由,还不能称得上有绝对把握,武林盟当中许多门派跟鲁挺有密切关系,若想得到他们的支持,只有抛出比他们从鲁挺那里得到的更大利益。
放任贪腐的诱惑,谁能拒绝得了?
利益高于一切。
只要给出利益足够多,有些人什么都敢出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