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话 与威尔佩斯(1 / 2)
菲利丝坦莎已许久没有好好地看过自己的父亲了。在她童年的印象中,自己的父亲高大帅气,气度不凡,他的眉毛粗而细腻,像是用油画刷重重画上去的,眼眸深邃而锐利,就连凶猛的猎鹰恐怕都不敢与他对视,脸型方正且棱角分明,令人怀疑其是否是雕刻家的杰作,最令菲利丝坦莎难忘的还得数他那头浓密的棕发和那两撇微微翘起的八字胡,将花花公子式的俏皮与商战老手的成熟的完美结合。她依稀记得母亲曾给她讲过的,在他们结婚前,父亲是如何令一个当地的自诩英俊的乡绅在她面前颜面扫地的故事。真不知当年有多少花季少女为父亲的容貌而倾倒。
然而,回到现在,她眼前的父亲不过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胖老头罢了,先前那布满了他头顶的棕色,如今只有细细寻找才能寻得可怜的一点,他高大的身材反而令他脂肪像胀气的皮球一样堆积在腹部,那有如被雕刻过的脸也逃不过变形的命运。时间于其他美男子而言或许是风和雨,会渐渐侵蚀他们的容颜,而于她父亲而言却是利刃和锯齿,转瞬间将他的英俊切得粉碎。但他那双眼眸却被完好无损地保留至今,只是被层层皱纹包裹着,令人看不真切。
菲利丝坦莎就站在原地看着父亲向她走来,他虽是走,步伐却比一般的走要急促不少。当他走到距菲利丝坦莎一米处时,他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她,说道:
“菲利丝塔,要和父亲……要和我出去走走吗?”
疑惑像水袋破裂一般在菲利丝坦莎的眼中迸涌。她所释放的魔法还未失效,这使她得以窥破父亲那如深渊般的双眸中隐藏着的秘密,而她所窥见的竟是……真诚。
不可思议,他的行为与言语都驶出了正常的轨道,却又都发自真心。单是“菲利丝塔”这一称呼,她就已有大概五年没从父亲口中听见过了,那是他父母对“菲利丝坦莎”的爱称,其与法娜丽卡对她的称呼相同,不过那仅仅是个巧合,毕竟“菲利丝坦莎”一名是由她父母生造出的,独一无二的名字,尽管带有帝国文化的特征,却全然不是帝国文化中的常用人名,因而也没有约定俗成的所谓爱称或简称。更不可思议的是他那奇怪的“提议”,出去走走?他可刚从不知什么诡异的地方被传送回来,一家人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都没向他的女儿交代明白,怎么他却像刚从一场酣睡中自然醒来似的悠闲自在,还要他女儿陪他出去走走?机智敏锐的菲利丝坦莎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些疑惑,她一定会从她父亲那刨根问底,一定会。
一定会么?
菲利丝坦莎解除了灵魂魔法的释放。她曾随父亲出席过许多宴会,见到了各式各样的人,她“宴会中的沉默者”的身份为她观察这些人提供了极好的条件,人们的喜怒哀乐、一言一行都深深地印刻在了她眼中,进而深入她心中,长久以来,她察言观色的能力已不在其父之下,若加之以魔法的神助,所有“凡人”的神态与动作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张张清楚地写有一行行大黑字的白纸,包括她父亲的。然而,她竟停下了针对父亲的“阅读”。
“行吧。”她说。
那个声音的主人必定是比她要强大许多的资深魔法师,否则他不可能做到那些事,想在短时间内查清他的身份以及整件事情的真相必然是不可能,既然如此,不妨出去四处走走,让自己紧绷的思绪放松放松。
她如此说服自己。
他们一同走出了家门,天上积压的黑云已尽皆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万里晴空。徐徐清风夹带着花草的芬芳,渗进嘴里,仿佛能尝到些许甜味。菲利丝坦莎这才想起,自己已有六年未和父亲出门闲逛了,是之前的旅途冲淡了对外出的陌生感么?不,不应这么说。因为若仅仅是外出,她这六年来统共外出了多少次,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但若是自愿的外出,自发的外出,自由的外出,那次数可真是一双手就能数清。
两人并排着走,没有靠太近,更没有牵手,就连目光都没有交汇过,好像只是两个恰好走在了同一行上的陌生人。菲利丝坦莎又回想起,她与法娜丽卡一同走时,两人虽没有手牵着手,却靠得极近,几乎是并肩而行,一路上还有说有笑,时间流逝如同白驹过隙。继而,她又想到了伊尔泽伊,索菲娅索莎……或许身边至亲之人,已不是身边至亲之人。
走出大门数十步后,她回头望向自己的家——那幢大理石别墅,她也已许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它了,大门旁的鲜花欢送着他们,墙面主体洁白如云,墙与墙的连接处,几根粗壮的灰色立柱上和谐地刻印着波浪形的花纹,顺立柱而上可以看见楼顶,那里有一块被围栏包围着的小平台,那即是先前菲利丝坦莎所立之处,平台旁是岑峭的屋顶,即使被漆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在阳光下,它们所反射出的光依然夺目。她没有望太久,在屋顶反射的第一缕日光射入她的眼眸后,她便回头了。几乎在她回头的同时,她父亲突然开口说:
“我们先去集市看看吧。”
于是,自出门以来就一直没能交汇的两条溪流终于相遇。
“行吧。”和上次的回答完全一致。
她趁此机会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父亲,他的面色平静而从容,像漫步中的旅者。她这才发觉父亲此次出行没有配备任何护卫,她本应感到怪异的,然而就和之前一样,她没有深究。
从她家到集市算不上近,也算不上远。帝国东部的城市规划十分巧妙,再加之达孔德斯城脚下正是一马平川的达孔德斯平原,在这里,无论走怎样的路,都不会感到太过漫长。可怜帝国南部小城市的那些居民们,他们那的交通条件,委婉地说,不尽人意。那里的路蜿蜒而崎岖,宛若一条条痛苦挣扎的巨蟒,走在上面不能不说是一种煎熬。她父亲时常会庆幸,自己的女儿生活在达孔德斯城,可以走在曾被无数华贵的马车碾过的,平坦的大路上。
路终于送他们到了达孔德斯城的集市。这里和几年前差别不大。集市的中心是一个广大的圆形场地,圆的四周被大大小小的摊位占满,摊位上琳琅满目的是各色果蔬、各类生活用品,以及各中手工艺品。嘈杂的叫卖声,混乱的脚步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搬运声,在此筑起了一道坚实的壁障,被壁障包围着的,是所有身处集市的人们。这些人多是普通的市民,他们之于城市就如同树之于森林,水之于河流,草之于草坪,他们的穿着不太显眼,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却极其丰富,丰富到完全可以编成一本比帝国民法大全还要厚的“巨著”,供全帝国的学者们研究上数十上百年。还有些是从各地的村庄过来的农民,他们的脸上多半没甚表情,和他们朴素的穿着颇为适配。有少数是比较阔绰的人,像是小商人,小店主之类的,他们身上的衣服比较体面,同时脸上的表情比起农民要丰富不少,但还是远远不及小市民们。真正的大户人家和贵族是不屑于亲自来集市的,你只能在这看见那些为他们奔走效劳的仆人们,但是呢,这些仆人们往往是集市上最耀眼的那几颗宝石,这倒不是由于他们的容貌,而是由于他们的装扮。从集市中心蔓延出去的有好几条街道,每条街道所经营的商品种类都有所不同,并且占领街道两边的不再是货摊,而是店铺和工坊,可能是因为所谓“专胜散”吧,那些地方的人经常比集市中心还要多上不少。像是自南向北延伸的那条街就是专为绫罗绸缎打造的天堂,几乎全帝国最顶尖的纺织行业大师都于那里发迹,别墅里的富豪,城堡内的贵族,他们身上光鲜亮丽的长袍和缀满珠宝的腰带就诞生自那里,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晓。除此之外,还有自西向东延伸的“钢铁街”,自西南向东北延伸的“珍馐街”……而最热闹的往往是自东南向西北延伸的那条街,那条被誉为“皇帝的聚宝盆”的地方,那里尽是从世界各国进口而来的奇珍异宝。达孔德斯城是帝国最大的贸易中心,而集市又是达孔德斯城的贸易中心,那些外国商人就如同贪恋花蜜的蜂群一样被帝国的富庶吸引而来,他们的货物里有希利王国的羊毛和皮革、克罗萨王国的珠宝、卡特尔共和国的香料,还有西阿墨魔国的法器和书籍、神圣爱尔加登精灵王国的白玉木,甚至有切尔蒂斯人的熔岩果酒,称此地为“聚宝盆”的确再合适不过,然而若要加上“皇帝的”这一前缀,可就有些不妥了。没错,世人所谓“皇帝的聚宝盆”实为一种不合实际的说法。不合实际到了什么程度呢?就连达孔德斯城的流浪汉听了都会忍俊不禁。但凡是个没有双耳失聪或双目失明的帝国人都了解,达孔德斯城完全处于马拉喀纳斯家族的掌控之下,贸易带来的巨额收入多半流入了他们的金库,而且他们在达孔德斯城以及帝国东部其他许多城市都有着庞大的家族产业,把控着当地的经济命脉,可以说马拉喀纳斯家族就是东部地区的“霸主”。这一切或许要“归功于”西杜伊大瘟疫,瘟疫血洗帝国之时,以首都奥瑞城为中心的中西部地区受灾最重,北部次之,而东部最浅,有人用一个形象的比喻形容这一情况:“西杜伊将他的镰刀刃精准地向奥瑞城挥去,北部是那恰好被镰刀刀背击中的倒霉蛋,东部则是只被镰刀柄轻轻碰了一下的幸运儿。”瘟疫前,奥瑞城是毋庸置疑的帝国经济中心,而瘟疫后,达孔德斯城一把将奥瑞城头上的王冠夺了过来,稳稳地戴在自己头上。不仅如此,瘟疫还或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皇权的衰弱,之前皇帝随意咳嗽两声就能使帝国的各大贵族不寒而栗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虽然目前皇帝仍然坐在他的宝座之上,勉强地维系着他的统治,但瘟疫早已带走了他所有的血亲,他如今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待皇帝驾崩后,宝座上的那人会是谁呢?谁也不敢下定论。还好目前,马拉喀纳斯家族以及帝国其他贵族都对皇帝宣誓了忠诚,且皇帝目前不过四十余岁,身心无恙,帝国的多数公民都相信,国内的贵族们会和皇帝一同致力于瘟疫后的重建,直至帝国恢复往日荣光。
不过,那些都不是菲利丝坦莎会关心的事,她对于一切时政皆是漠不关心的态度,她从未亲历过天灾与战争,也未亲历过饥寒交迫的苦痛,她从书上看见过不少有关瘟疫和战争的惨绝人寰的描述,也亲眼见过不少在街巷中流窜的乞丐和没日没夜地在领主的庄园内耕作的农民,但她对这些所感到的仅有简单的“同情”与“怜悯”罢了。她不会为这些多分出哪怕一分的实在的关心,毕竟那些受难者与贫苦者与她非亲非故。她只想让自己重视的那一小部分人沐浴在光明与温暖之中,像是法娜丽卡、伊尔泽伊、塞西莉亚、苏珊娜,还有索菲娅索莎……不然,她不会在那天夜里去见法娜丽卡,也不会去到南方,不会去拜访伊尔泽伊,不会……
大抵因此,她一进了集市就直朝那个地方走去,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她记得那里是一家花店的旁边,那里流淌着一些绝对不能忘却的记忆,那里就是她曾与苏珊娜一起去过的地方,那里的花真的很美,很美,尽管她记不清那些花的模样,但是……真的很美啊。她只顾着走,同时将父亲的存在抛诸脑后,全然没有发觉父亲已遁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待她穿越了一层又一层的人墙后,她终于来到了那里。然而,她却发现父亲竟在那里静静地候着她。
“我知道你会来这的。”他倚在花店外的一根木头柱子上说。他华丽的衣服和肥胖的身材令他的存在极为显眼。
菲利丝坦莎立在了原地。
“我知道这里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他见女儿没有说话,继续道,“当年带你来这的那个女仆是苏珊娜,没错吧。”
菲利丝坦莎仍没有说话,但瞳孔却在提到那个名字的一刹那颤动了几下。
“当初她作为与你接触最近的女仆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盯上了,我没有把握保护好她,于是迫不得已让她隐姓埋名,安排她去往远方生活,后来便杳无音讯了,直到有一天突然听说她竟然因病离世了,实在太可惜了,多么善良又能干的小姑娘……她离世后不久,来了一名和她仿佛年纪的女孩来应聘我们家的女仆,她没有透露太多个人信息,只说自己也曾在别处做过女仆。我本想拒绝她的,毕竟我们家女仆的特训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何况她的身份也不明确,然而在我的情报探子探清了她的身份后,我聘用了她。她就是现在照顾你起居的那位女仆,她叫塞西莉亚,是苏珊娜的好友。那孩子坚强而刻苦,是我见过的最有能力的女仆,因此,我也能安心地将她派去照顾你的日常起居,这样也算是双赢。”
“你从未像这样和我说过话。”菲利丝坦莎总算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