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比较(1 / 2)
门被推开了。
在南京的冬日里,胡季犛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棉袍,几缕带着些许弧度的银发从额头边上的帽子下沿奋力挣出来又跳脱向天上,显出了几分莫名的滑稽。
但当任何人看到他那高耸尖刻的鹰钩鼻和嘴角深深的法令纹时,都会下意识地觉得,此人绝非是什么善与之辈。
“此间可乐否?”
姜星火端坐在椅子上,手中夹着用来裁纸的小刀,头也没抬的问站在身前的胡季犛。
虽然大明没有给外国降人封个公、侯的习惯,胡季犛在大明没有爵位,目前只是一个以文人宿儒的身份参与编修《永乐大典》的人,但这里面的隐喻却是一样的。
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的神色、动作,胡季犛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份生人勿进的冷漠,但他还是咧开了唇角,下颌的白须跟着一起颤了颤,似乎也露出了些卑微的祈求.一种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姿态,就像是年老的虎豹在捕猎前用尽全力的弯腰一样,这不是屈膝,而是蓄力。
“中华上国,礼乐昌盛,故地重游虽有些不适,但终归是乐在其中的。”
姜星火不轻不重地放下了裁纸刀,他的目光越过了微微晃动的笔架,看在胡季犛的脸上。
“老先生,请坐吧。”
胡季犛提了提自己蓝色棉袍的下摆,舒适地靠在了姜星火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上,一开始他还想要敲击两下,但似乎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便停下了这习惯性的小动作。
姜星火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方才说道:“我听荣国公说了,老先生在安南国的时候,也对国内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有成有败,倒也有些经验,此番来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其一是为了参与修《永乐大典》的事情寻解副总裁官报道,其二便是想看看大明是怎么改革的。”
“是,还请姜国师赐教。”
安南人的语法结构跟大明这边,是没有太大差别的,但在具体的称呼习惯上,则有一些微小的不同。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安南人的汉喃字的文字系统化,就是对方这位前太上皇的所推进的。
姜星火不清楚对方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但这都并不重要,因为无论胡季犛如何在小细节上试图掌握主动权,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窘迫,可一个明显的事实,他却改变不了。
——他是亡国之君。
在大明这片土地上,他既没有,也永远不可能再有往日的尊荣与权力。
所以他的一切装腔作势,在姜星火面前,都显得有些纸老虎。
而作为一个内心的权力欲永远蠢蠢欲动的政治动物,胡季犛也一定是想在姜星火这里尝试着得到一些什么,不一定是实际的利益,也有可能是通过窥探、猜测、反推出一些大明庙堂中当下的情况,否则的话,他没必要来这一趟,还要借着来找解缙询问工作的事情“顺道”。
姜星火干脆点破了他的以退为进,而是说道:“坦诚的说,我们对安南国内的改革知之甚少,所以还是先说说安南吧。”
“自裕宗弃国不理国事后.”
听了开头,姜星火就已经大概明白了,这是一个安南版的万历→天启→崇祯的故事。
总之,躲在后宫里的陈裕宗没看到陈朝亡国的那一天,但自他以后,安南国的朝政纲纪逐渐败坏,国势大衰,而安南国虽然比不了吕宋国那种半奴隶制社会,可也是有着奴隶制与封建制并存的特点的,所以随着奴隶、平民和贵族之间的矛盾激化,民变此起彼伏。
而胡季犛因为击退制蓬峨的进攻,改变了安南国与占城国两国的攻守之势,因此得到了陈艺宗的重用,被拜为平章军国重事这是一个来自宋元的官职,在明初被废除,约等于宰相。
胡季犛为了挽救安南国的国势,平息内部的动乱,在篡位前后的二十多年里,主导了安南国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
而这些改革的效果,有的还行,有的一团糟,最终被明军的征伐所彻底打断,伴随着陈天平的复国,一些都被推倒重来,基本恢复到了旧制度的藩篱中。
这里面,既有大明不允许一个改革积弊的强大的安南国出现的缘故,也有本身安南国的保守势力过于强大,迫切希望一切都回到旧有轨道的因素。
但无论如何,安南国改革的半途夭折,显然是跟姜星火脱不开干系的。
可正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如今心平气和地聊一聊倒也无妨,没准能从对方的经验教训中,总结出一些有用的。
胡季犛很清楚地观察到,眼前的姜星火,即使在他说话的时候,也在大多数时间里始终保持着沉默,不多言语,但心细的他却也注视到,就能发现在提起某些政策时,他眼睛的光亮总要比平常更明显几分,像是藏匿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似的。
听完了胡季犛的叙述,姜星火长吁了一口气,给出了他的评价。
“教育政策一流,行政政策二流,经济政策三流。”
听到这个评价,胡季犛在第一反应的那个瞬间,是一定有不服气的,但他的城府极深,并没有对此表现出来,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安南太上皇现在是李景隆,不是你胡季犛。
教育政策这个没什么说的,胡季犛始终致力于培养属于自己的官员,并且用了二三十年的时间,把自己的门生故吏安插到各个位置上,这批人,也正是他能得以谋朝篡国的最有力支持者。
同时在科举考试的内容上,为了安南国国内适应日益繁荣的商业,在篡国后,胡季犛在科举中增加了算术考试,同时还去除了科举考试中大量背诵记忆的内容,用讨论政治的策文代替.因为胡季犛本人就很讨厌理学里繁文缛节的部分,认为于国于政都毫无益处。
“大明现行的科举制度所培养出来的官员,缺乏基本的施政能力,而且据老朽一路以来的观察,上下奢靡之风尤甚,甚至不如安南。”
胡季犛的评价听起来很不客气,但事实上挺客观的。
而这种袒露了一部分真实想法的评价,毫无疑问,也让两人的对话少了一些表面工夫。
“士绅是大明的主导力量。”
姜星火没有说太多,但这一句话已经够了。
士绅是大明真正的统治者,虽然姜星火所主导的永乐新政,在方方面面上都已经刺激和削弱了士绅阶层,尤其是江南士绅阶层的力量,但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除了军功贵族与其所拥戴的皇帝,依旧没什么能真正与士绅相抗衡的存在,即便是姜星火,他的权力如果究其本质,也是来自于军权支持下的皇权。
但军功贵族是无法治天下的,在这个权力悖论下,绝大多数文官都是士绅出身,杀了一批还有下一批。
而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就是因为科举制度,科举制度就仿佛是一个过滤器,让一批又一批的士子,从平民变成官员,而过滤器的网眼是一视同仁的,这就使得原本公平的考试,在某种程度上,变得不那么公平了因为购买或租借书籍要花很多钱,脱产进学的成本同样不是一个普通自耕农家庭能完全承担得起的。
迄今为止,姜星火除了把荀子学说的内容提高到了科举考题总量的五分之一以外,并没有对科举制度动手,因为这会直接触犯到士绅阶层的根本利益,如果没有完全把握,姜星火是不会贸然行动的。
除此之外,就是在国子监里加了科学厅,慢慢推广科学,以及新建的大明行政学校进行官员的轮训,还有用三舍法对学校内的学生给予全方位的资助,以图逐渐改造现有的教育体系,并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经过二十到三十年的发展,对官员系统缓慢换血。
但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教育改革,在已经有了成功经验的胡季犛看来,无疑是束手束脚的,见效太慢了。
胡季犛也有些默然无语,他虽然不太看得上姜星火对教育制度的小修小补,但怎么说呢,大明自有国情在此,再加上大明的国土、人口,几乎是十几倍、二十倍于安南国,改革的难度系数更是几何级数上升,所以他把自己换到姜星火这个位子想想,也知道对方的为难之处。
姜星火也看出了对方的情绪。
胡季犛作为一国的宰相→皇帝→太上皇,始终站在权力的顶端,久居人上数十年,自然是有一股傲气的,如今国家覆灭,转眼沦落到了寄人篱下的异国平民的境地,胸中的愤懑与怨气,恐怕也不会少,只是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姜国师认为安南是二流的政策改革,老朽觉得,姜国师的改革步伐,反而迈的太小了。”
果然,右只有一种,而左有无限等份。
看这位前安南太上皇多少有那么一丝不服气的意味在里面,姜星火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