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章：狄城往事（18）（1 / 2）

哗——

雨势如注，乌云挂满了晦暗的天空，犹如一整块黑色的石板，插在冶铁工厂四角的四个烟囱上，组成了一张云端之上的诸神的会议桌，只可惜，神早已销声匿迹，徒留下遍地疮痍。晕轮死斗以后，奥普拉人便从造物主手里接过了吹火筒，千年前，人们所治理的文明起始于废土与尘霾，如今，则已然兴盛于沃土和甘霖。

隔着雨幕远远看去，贝瑟姆冶铁厂周遭了无人迹。从两个月前被审判庭拍卖给科伦坡夫妇起，这座工厂拒绝了所有试图参与投资运营的股东，至今也未能重新开业。但如果时间倒退回去年七月，此处就成了一副和现实大相径庭的模样，到处都是工人灰头土脸的身影，佝偻着脊背，在忙碌的流水线上挥洒汗水；浓烟高升，炙热滚沸的熔炉一天到晚烧个不停，大量铁矿在此处被烧成铁水，熔炼成崭新的器具，一少部分，则被铸成冷兵器的原胚，囤积在垃圾箱中，等到夜深时分便会从后门秘密运走，送入北方的密林深处。

约一刻钟前，一个标准团的军士在副手带领下与伊兰利拉的突击小队顺利会师。他们暂时潜伏在附近的森林之中，进行作战部署。

副团长身披雨披，手执望远镜，雨夜能见度极低，他便拧开了镜筒上的夜视秘法，观察工厂周围的情况。

由于持续受到化工污染，植被覆盖率后退严重，厂房附近空出了成片的荒地，无所遁藏，是突袭的不利因素。于是，他当即下令，先派遣少半数人环绕冶铁厂附近森林形成包围圈，重点盯守其四个副厂房的前后出口，隐蔽进草丛，避免打草惊蛇；而其余几百人则兵分两路，由伊兰利拉与其副手带队行动，寻找视觉盲区，静步接近主厂房。

“吱呀”——

厂房的南侧厚铁门从外面开了一条缝，放哨的教徒敏锐地察觉到了动静，他吐出嘴里的果核，抽出生锈的佩剑，裹着黑斗篷，贴住门扉，探出脑袋朝外查看——

“哗啦”！

这时，他后方的换气窗突然被砸了个粉碎，紧接着，一枚烟雾弹骨碌碌滚了进来。哨兵猛回头，来不及大声呼喊，就被门缝外伸出的两只手拽住帽子拖了出来，埋伏在转角的士兵合力将其按住，用他身上的黑袍子堵住嘴，五花大绑、原地控制，扔给了后援。随后，副团长攥着背后大剑的剑柄，率先上前，推开了铁门。确认安全后，他弯着腰，拨开烟雾，往前一招手，军士便跟随他，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往工厂内部挪动。

两个囤积货物和水泥袋的短廊互相连接，转过拐角，就进入了较为开阔的主要作业场所。几排铁水出口与下方的冷却室仍然焊在原地，但表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很久没有使用；厂房共有三层，除了南北两个侧门，其他出入口均已从内侧被水泥袋和杂物挡死，教会的兵团大部分集中在中央空旷地带，席地而坐，嘴里不时呢喃低语。一部分身披黑袍、手执武器的教徒正沿着铁梯子上下巡逻。

又过了近十分钟，似乎到了换班时间，那些梯子上的教徒不约而同地走上地面，逐渐聚拢。

“嘣”——！

正在他们接近厂房中央的大部队同时，手榴弹突袭，一颗接一颗掉落在教会的脚边，随着一连串惊声大喊，毫无防备的兵团被迅速炸散。

紧接着，以爆破声作为信号，副手带领的另一支队伍当即从北门突击进入冶铁厂，与伊兰利拉带队进行两面夹击。碍于其他出入口早被堵死，短时间内，教会的大批兵团便被拘束在了有限空间之内，捉起武器，却难以施展拳脚。偶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冲破防线，成功逃出了工厂，没跑两步，就被埋伏在周边森林中的士兵生擒，两方兵力顷刻间交织在一起，兵刃相接，呼啸回荡在厂房上空，混战一触即发。

当代，迫于来自宇宙的威胁不断逼进，王廷骑士团的主力部队忙于远征、驻守边疆，其余留守主城的兵力则作为援军，以保障公民安全为首要目的，只有当前锋围剿队伍发出求援信号时，才会从城内出发；而先兆教会的兵团却几乎都为蒙恩者，加之人数占有优势，即便偷袭成功，围剿战略也取得了暂时的主动权，在多重秘法的压制下，圣哉骑士团依旧逐渐陷入苦战，被逼退至短廊口附近。

“罗戈斯的禁卫军——”正在这时，一声高呵陡然传来，“低头！”

副团长大声呼喊，紧接着，他叼住自己的指头，吹出一串响亮的口哨，划破兵器与兵器、兵器与秘法相撞的交响，钻入每只耳朵。圣哉骑士得到指令，迅速抱头弯腰，几乎同时，只听阵阵风声袭来，“嗖”——教会的部队还没反应过来，“咚”！一名教徒迎头撞上旋转的利刃，刹那间身首异处，巨型回旋镖极速掠过低空，绕着厂房迂回一圈，如同收割麦穗一般，切割所有不清楚暗号、没能及时低下头的敌军身体。

远程秘法部队原本站在近战位教徒的保护后，大盾掩护下，圣哉骑士的弓箭手手长莫及，而巨剑回旋镖却能在其上方反复盘旋，两条锯齿伸了出来，没出几圈，就连最坚固的附秘法盾牌也被接连掀翻，受其庇护的一排脑袋霎时间就与身体断开了联系，丧失了最主要的压制力。见此情形，王廷的军士士气大振，呼唤着、怒吼着，保持压低身位的姿势开始发起猛攻，霎时间，主厂房内鲜血四溅，教徒们咆哮着、呻吟着，用陌生的语言念诵咒语、唱诗、释放诅咒，随后死去，诡异的缴械倒地声一片接着一片。

“铛”！

恢复如初的回旋镖大剑被横向抡起，径直劈断了企图阻挡其刀刃的长剑，撞进敌人披盔戴甲的侧腹部，巨大的豁口内部第一时间还没有组织液流出，断裂的骨头与内脏漏出来，白花花的脂肪层一瞬间皮开肉绽，而受力向内弯折的盔甲则先一步挤破了掉落的脏器，给予教徒致命一击。

“都听到了？”伊兰利拉攀上铁楼梯，挥舞大剑，一脚踹下敌人的胸膛，同时大声呼吁，“艾弗利亚的命令、尽可能捉活的！而若他们拒绝投降——格杀勿论、绝不放过！”

“格杀勿论、绝不放过！”

一呼百应，雨夜之中，火光与秘法的亮光闪烁，冶铁厂内嘈杂的噪音不绝于耳，从外面看上去，就仿佛工厂又开始热火朝天地开张营业。

（两三小时后-狄露威姆

“活捉先兆邪教教徒五十人，就地处决反抗拒捕者八百余人。”

伊兰利拉麾下的监察长摘下雨披，陈述道。雨已经停了，他身后，数十个先兆教会的教徒被剥下盔甲、收缴武器，推搡着关进铁笼子。他们无不面色苍白，精神恍惚，额头上均有几处结痂的伤疤，就算在战争中被削下了手臂或耳朵也神情木讷，好似完全没有痛觉；看起来从没有修剪过的头发里邋遢地缠着枯枝败叶和飞虫，连牙齿上都长着青苔。

得到监察长快马加鞭传回来的捷报，国王率先从幕布后退场，齐聚在大剧院内的狄城市民随后也被安排分批离场。等艾弗利亚疏散完人群，此时已临近十点，围剿任务接近尾声，他环顾回城的部队，却发现除了已报备的伤亡者，人似乎少了不少。

“将他们通通押回骑士团总部的牢狱，听候发落，”团长向副手吩咐，又低头向监察长发问，“怎么不见伊兰利拉副团长？”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只是秉持负责的原则一问，不久前，圣哉骑士团在贝瑟姆冶铁厂中所遭遇的最诡异见闻却被引了出来。

监察长回答道：“副团长带队突破了教众的防线，直插安息骑士主力军所在的炼铁炉厂房，却发现……”

成排的铁钩悬在高耸的工厂顶上，到处都是打翻在地的空桶，铸造武器的模具被某种液体填满，散发出热量；纵横交错的管道与工厂两侧铁楼梯的栏杆变成了晾肉杆，数不清多少肉片、残肢断臂与无头的尸体毫无规律地挂在上面，残留在血管内的体液顺着阶梯流淌下来，在铸铁的器皿中汇聚一堂，逐渐凝固。

如此惨烈、血腥、野蛮的场面，即便是在真正的前线战场上也实属罕见，登时，在场军士几乎全部呆愣在原地，紧攥武器，气喘吁吁，杀伐的血性还没退去，此时此刻，却犹如被冷水披头浇下，哑口无言。

现场痕迹过多，过于繁杂，贴在墙上的人体组织一层接着一层，很难真正看出什么，整滩整滩的血泊与不知名的黑色物质在洼地交织缠绕，仍然具有流动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就在没多久之前，这间不算宽敞的熔炉厂里发生了不知名的混战。

——内战？

伊兰利拉忖度。他单手握住大剑的剑柄，挑起脚边的一具穿盔甲的尸体，将其掀翻过来，很快，安息骑士发生内讧的念头就被打消了。除了直插脑袋的一道锐器贯通伤，这个战士浑身的血肉都与盔甲纠缠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正面哪是反面。与其说是被砍伤，随后流血致死，倒不如说是被什么野兽抓伤、扑倒而后活活咬死，面目全非。

铁炉房内只连接着烟囱，没有窗户，厚度超过两厘米的铁皮门紧闭着，没有一点遭到破坏的痕迹，隔音效果极佳。恐怕直到最后，那些留在外围等待命令、严防死守的教徒，都不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受命保护的主力部队早已溃败，被不知名的“野兽”撕得到处都是。

再往里深入，厂房的锅炉前，还散落着人类以外的肢体，超过十匹黑马在混战中被利器肢解，而骑在它们背上迎敌的安息骑士（多是高级骑士却不见踪影。军士们环顾四周，最终在最深处的墙角里发现了一堆散落的尸体，他们的头盔大都脱落，某种说不上名字的铁刺武器扎进要害部位，看上去是一击毙命。小型尸堆本该背靠工厂由铁皮加固的墙壁，但他们所看到的，却是又一个破烂不堪的惨状，狰狞的、不属于人的抓痕布满整面墙，有什么东西，几乎把墙壁抓透了；它对待厚度超过两厘米的铁皮，就好像对待一张白纸，把它们撕扯下来，再卷成椎体，活生生穿进安息骑士的胸膛。

凑近了看，在墙面凌乱的爪痕之中，有一道突兀的大口子，似乎不是用爪子，而是更庞大的锐器撕扯开的。初步观察，似乎足以容纳一人钻出去，果不其然，一个体型中等的男性士兵扒住铁皮，三两下就蹭了出去。

“看来有人活着从这里逃跑了。”副团长背着大剑，透过窟窿向外看去，雨逐渐小了。

然而正当他打算下令追捕时，随从打开了环光灯，顿时，他清晰地看见，墙上指向性显著的痕迹还不止这条口子。军士们跟随他的视线望去，两条垂直于地面的抓痕，沿着工厂的墙壁歪歪扭扭地往上延伸，爪子插进墙体，铁皮向外翻卷，断断续续，抓弯了沿途的管子与障碍物，直达冶铁厂近十米的屋顶——

“在那儿！”

随着一声惊呼，环光灯向上照射，人们的视线也骤然往上——这回，他们真切地望见了一道黑影，就这么倒挂在有倾斜角度的楼顶上，伸出爪子，单手撕开了一条口子，钻了出去。

“当啷”！

被它扯下的铁皮块掉了下来，发出巨响。

“那是什么鬼东西？！”

军中骤然出现一阵恐慌。

“团长，追吗？”

副手询问。

老长官脸上濡湿，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他回过身来看着等待命令的军队。

“……监察长，你带两队军士去向艾弗利亚禀报，确保邪教徒俘虏被安全押送回城。”他把心一横，将大剑扛回背上，猛地裹上雨披，“其余人，跟我走！”

（稍早些时候-某地

“斯卡兰多”醒来时，周身被一片黑暗笼罩。他身边放着几桶油漆、几盒火柴和两把刷子，其中一把则被他握在手里。

透过某种昆虫徘徊的微光，他隐隐约约发现，自己正待在一座森林里，屁股底下坐着一个用油漆画成的圆形图案——一个法阵。

他呆愣地左顾右盼，习惯性地用左手挠了挠右耳垂，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他浑身湿透了，感到寒冷和潮湿，伸出手，摸了摸粗糙的脸，再往上，摸到了一手沾水的头发。随后，他又活动了一下手指的关节，灵活，再用力活动一下，没有半点阻塞感与痛觉，最后，他讶异地举起自己皮肤完整、骨骼正常的双手，呼气声开始颤抖。

“成、成功了……我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