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崔建国被哄笑声在屁股后头赶着,跑跑颠颠的从后街拐出来,追着镇长明国汪一头扎进了大队部。
大队部院里,朝南一排瓦房办公,坐北是村子里最高的建筑大戏台。这戏台子,除了过年过节承载惩恶扬善的大戏,剩下的时光就是整日的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巴监督着屋里小炕儿上的一班人马。
此时,戏台前栓满了牲口,拉的满院子的牛粪、马粪和驴粪,招来了黑豆大小的苍蝇四处乱飞着。有聪明的蝇子循着菜香钻进屋里,先是落在村长常年累月大烟囱般熏得发黑的屋顶上、墙上,观察着屋里的动静和摆着满桌子飘香的酒菜。
小琴早已把满桌子酒肉办好了,可让林树民唱的一出儿戏彻底粉碎了当初和崔建国定好的计划,更是扫了眼前原本应该热闹的酒兴——明国汪来检查工作是事先通知了的,崔建国便马上动作进行谋划安排——根据堡里的情况,找出个合适的典型还真不是个容易的事儿——林家和张家两大家族里是不能下手的,只能在杂姓的人家里挑一个,崔建国和林春雨、小琴几个骨干一再商量后,锁定了破衣烂衫拉扯着一群孩子过活的白大懒家。查底子,他家两年没交了;论背景,他在村里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唯一欠妥的是他的大舅哥林喜盛,可按照多年的经验判断,摊儿主一向是不会正面掺和这些事情的。当了白家半辈子邻居,崔建国和小琴分析透了这个窝囊的连个响屁都没有的男人,可千般算计万万没想到穷极了的白见喜拿牛当了命根子一样的敢反抗!半路又杀出林树民个楞头小子坏了全盘计划。
耷拉着脑袋坐在饭桌前的崔建国,煮熟了一样的脸皮上陪着生硬的笑,心里懊恼的恨不得再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镇长明国汪同样沉着脸坐在一旁。
满屋子的人也都耷拉着脑袋,大眼瞪小眼的声都不敢啃一下。倒是那些秋后倔强生存下来的苍蝇看出了门道,天不怕地不怕循着菜香味儿开始盘旋,又直接落在了镇长面前的菜里、碗里;有更不长眼的家伙索性直接落在了崔建国的酒杯里,有滋有味的享受着生命里最后的晚餐。
小琴边指挥厨子上菜,边拿着苍蝇拍子满世界追着、打着——平时八面玲珑的她,凭借着自己年轻和三分姿色,上边来的领导总是多少能有点面子。她想打破这沉默已久的僵局,便过来端起了酒杯,想替村长解个围。
还没等她说话,“啪!”的一声,村长崔建国脆脆的一巴掌,把那只落错了位置的瞎苍蝇打瘪在了明国汪耳朵上,把个明国旺耳朵顿时打的红红的,傻傻的愣在了那里。
屋子里的人,瞬时惊的目瞪口呆。又立刻都把目光聚集到了镇长的反应上。
“打得好!你这一巴掌咱俩算是扯平了,是不是在你崔建国心里也想再去打那两个愣头小子一巴掌?我既然给他们上过课,今儿就也给你们上一课。你们睁开眼看看这满院子的牛马,满院子的屎和蝇子;再看看这满桌子的肉和菜,这酒我们能喝出香味儿来吗?咱们县出过多少烈士你们知道吗?要是烈士在天有灵看到我们这样干,会怎样想?他们用鲜血、用生命换来的新中国,就让我们这么糟蹋吗?他们要知道解放几十年了,现在堡里还这么穷、这么苦会怎么想?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还有脸围在一起吃这饭?吃这肉?”
说完,他抬起大手“啪”的一下拍在了桌子上。
屋子里的人开始低头盯着自己的脚,个个都只露着长长的脖颈子和后脑勺给镇长看。这么多年了,就连六零年村里饿死人的那时候,乡干部来也是有吃有喝的!他们还是头一回看着酒肉伺候的乡干部露出这副“嘴脸”,就因为这耳朵上的一巴掌?他们的心里是如理如何也转不过弯儿来的。
此时的崔建国简直更不知道两只手往哪儿放了。心里一直在骂早晨起来没有看黄历!他不停的甩着手摇着肥大的脑袋满脸赔笑又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这一巴掌,动作要是拍成电影一定是再滑稽不过的。
他索性指着林春雨吼道:“你这他妈怎么弄得这么多苍蝇飞进来?看这事办的,怎么搞的?快去处理,快处理!书记老刘跑到这会儿也没影,小琴再去他家看看!”
林春雨一脸委屈的拿起苍蝇拍子刚要出屋,又转身对着几个手下喊:“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啥?”
在坐的几个人马上领会到了领导的意思,刚要起身,又被明国汪按住了。
他接着说:“你们都给我坐下,我的课还没上完。你们有赶苍蝇的时间多去看看白见喜家的粮食缸,去看看他家缸里有多少粮食!你们看看白见喜除了一节破碗柜和一口锅还要一堆牛粪还有啥?我看着都心酸!我们这要喝的哪里是酒?这是他们的血!告诉你们,我站在林树民、林树生讲台上的时候的确就是那么讲的!可现在我们在干啥?今儿让这俩‘楞头小子’倒给我上了一课!他‘那一巴掌’比你崔老大的狠多了。你崔老村长要有本事,多在葡萄上下下功夫,你有本事让这村子富起来!难道,那时候我们还会在这里吃苍蝇吗?”
你们看看白见喜老婆是多么怕当官的,多么怕我们!我明国汪是谁?一个小小的镇长而已;你们又是谁?哪个给我说说?是多大的官?整天说我们是老百姓的公仆,可我们这些公仆是怎么当的?心里到底装着啥?开放十几年了,要我看呀,这春风刮不到的地方就难免会留下旧的灰尘,我们龙珠峪就是这春风刮不到的地方!依我看,再好的春风也刮不透你们这些戴了旧思想防护罩的脑袋。解放思想吧!让农民实实在在的富裕起来;让农民真真正正脱了贫,才是我们领导干部切实该干的事儿啊!”
他说罢环顾了下四周,又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
这“啪”的一声,让全屋的人头低的更厉害了。
明国汪扫视着每个人的头顶叹了口气喊道:“都把脑袋瓜子给我抬起来!改革开放不需要把脑袋扎在裤裆里的领导干部。我当镇长没多久,也没你们这些‘经验’!但并不代表我是瞎子、是聋子。当老师我监考习惯了,你们心里想的啥我不知道?为啥选了白朵儿家我不知道?这次就是来看看你们每个村的工作方式,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只要我明国汪干一天,就要为老百姓着想一天!要不,我还不如戏台口上栓着的那头驴!这次来你们龙珠峪,啥我都体验到了!话又说回来,我们这里地理位置特殊、思想意识落后,想富起来不容易这我知道,你老崔当个带头人也不容易我也知道。依我看,根本的还是旧思想在作怪,来了领导就是酒肉伺候,也不知道你们哪里来的酒菜钱?你们没了钱就砍树对吧?这树要是砍光了、山秃了风沙会更大,都会刮到bj城里去。往后,谁砍的谁得给我补回来。再说回来,要是村里老百姓都富起来了、我们这个贫困县的帽子摘了,养了鸡下了蛋舍得自己吃了;养了猪宰了肉舍得自己吃的时候;他们都能吃上我们眼前这样饭菜的时候,国家还发愁收税吗?也许,那时候国家富裕了,农业税早就不存在了!走了,一会儿你们都去看看镜门下那张让我们脸红的大喜报。白朵儿家不许你们再为难,林树民哥俩更不许你们为难,将来我们大山窝子里就需要这样有胆识有文化的年轻人。我上任时,计划用十年改变头道川的穷面貌,看来不容易啊,这将是一场持久战,需要我们几代人首先是领导干部的不懈努力。当然,假设我这样的杠头能在这个位置上干下去的话。我坚信,龙珠峪有这样一批思想正,敢于直面问题、敢于担当的年轻人在不断深化改革的好政策下,一定能把这个穷帽子摘掉。早晨还一个劲的喇叭里宣传种葡萄,宣传绿色经济,这是我们县乃至地区从上至下的发展规划,希望咱们龙珠峪能把这个绿色产业做出个样子来,做成全镇、全县的样板。那时候,我明国旺陪你们痛痛快快的喝上他三天三宿!那种酒,就是让老子喝死了,就是你们个个的再给我明国汪几个耳刮子,这一任镇长也算是没白当!”
明国旺说完,出屋直走到院门口头也没回的骑着车子走了,把满桌子的酒菜、苍蝇和满院子的牲口留给了村长崔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