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2 / 2)
树生妈顶了块塑料布跑出来,也顾不得头顶的炸雷声,出门仰望着天上的火龙闪过,跑出去抱着儿子。
玉楼过去一把把她拉扯到镜门下,依旧抬腿踩着门墩,一只手拉着她瞪着树民。
树民妈哀告道:“老天爷呀,这么大雨撵大街上这是要咋地呀?老大高烧刚好了点儿,老二你又跟着凑啥热闹,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了了!你让他回来吧,再淋坏了镜门里的天可要塌下来了呀!”
“妈!你别管。不让我回家,门头沟下煤窑去我也不念啦。你们给我哥娶媳妇儿弄叉劈了拿我出气,他稀罕念书就让他念去吧。往后,赚了钱儿我供我哥念书!再说了,农村咋了?只要勤快,农村也能过上好日子!”
“儿呀!你勤快妈知道,可光有勤快管啥用,庄户人哪家不勤快?有几个真跟白大懒似的看着地里的草比庄稼高?可几十年了,你看看这山沟里有几家好过的?你哒哒说的对的咧!你就去念书吧!念出来当个工人多好。哎!没一个省心的,你们再闹,我碰死门框上算啦!”她央求过儿子,又转脸对丈夫说:“死老汉,让他进来吧,真炕上躺的一个还不够呀?非让堡里都知道了才算完事?都是我闹的还不行呀?妈的,这是半夜撞了鬼了,明儿给你烧纸还不行呀,求求你放过林家吧。哎!孩哦大了咋就成了这样了,我死了算了!”她说罢,挣脱玉楼的手就要往门框上撞。
这时,幸好小富跑出来。一把抱着树民妈,说:“让我说一句啊,林伯!给我个面儿吧,再把树民淋坏了就麻烦啦,我大娘说的对,先让他进来再说吧。来!给我个面儿,咱进屋说去啊!”
玉楼并没有妥协的意思,梗梗着脖子喊道:“没事儿啊小富,今儿说破天就是不要这个王八蛋了,想进家?门儿没有。不念书就爱死哪里死哪里去吧,省的给林家丢人。”
小富还想再说几句的时候,西墙跟出现了一把大黑伞。仔细看,居然是房后五爷。他穿着大黑雨鞋,不紧不慢的往前跟了几步,沙哑的嗓子喊道:“玉楼,还嫌事儿闹的小啊?这么大的雨不让孩子进家,造反呀?半天了我就没搭理你,镜门里啥时候这么闹腾过?不争气。让树民回去,一会儿你来,林家那几道符给你!”
林玉楼没想到这时候冒出个老五爷来,并且拿什么符咒来说事。怒气烧的正旺的他望了眼大黑伞,道:“你那袋子宝贝就自己留着吧。说实在的,那东西算算也两三辈子了。可你想想,到现在,咱啥时候吃饱过?别抱着当个宝贝啦!咱林家的符一直在,咋小满考上大学没念成?咋那些年窝头都吃不上?我不信那东西,你爱给谁给谁,我不眼气!”
五爷万万没想到玉楼会是这么句话回了他。隔着雨丝,他的脸肯定已经铁青。他慢慢转回身回了后院,紧接着是“吱扭”一声关上了院门,再没了动静。
镜门下安静了下来。
小富手疾眼快,乘着这个热乎劲拉起玉楼的胳膊,两个人拉拉扯扯的进了院儿。树民妈也趁机拉着树民后头跟着。
西屋里,树生看父亲被小富拉着进来,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想说些什么,身子刚起来就被父亲的大手又按回了被窝里。他转头看着父亲铁青的脸上挂着的雨水,眼睛湿润了——这两天,父亲跟着操了多大的心啊!哎!他晃了几下父亲拄在炕沿上的胳膊说:“快去换件儿衣裳吧,都湿啦!树民也去换衣服吧!”
玉楼转身拿过毛巾递给了小富说:“擦擦,小富,让你笑话了。”
“哎,这笑话啥,我那会儿不念了回来,家里高兴的多了个劳力。其实,一个儿本身学习就不好,再多念一两年也没多大用。我们这发儿就看树生的了,他要是再去补一年真有希望,要是就这么回来了,我们这届全军覆灭了!”小富边擦脸边说。
玉楼没答话,把脸转向了一边的树民。
树民已经在母亲的协助下换了衣服。他默默的立在那里,望着父亲说:“我回来,其实还不是想减轻家里的负担!当然,也其实是念不下去了,再坚持耽误了我哥的前程。”
树生心里火辣辣的难受。抛开树民不念书回来的对与错不说,显然他是敢直面事情的!他已经是一个大男人的样子了,已经做好了凭借自己的力量在这个深山大沟里开疆破土、打造一番天地的准备。而自己还在像一个鬼魂似的逃避着现实,还挣扎着像一个寄生虫一样依附在这个已经破烂不堪的家庭上,像一条吸血虫一样想依靠这个破烂的家支撑自己的未来。他面朝下把头扎在枕头里,十根手指交叉着紧箍在后脑勺上,感觉喘不过气来时又放在了脑袋顶上——哎!面对一家人,他感觉自己是多么可悲、懦弱和渺小。他抑制着自己的抽泣,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心底的悲伤,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眼眶里流出来的泪水。
张小富走后,整整一下午,镜门里是在沉默和发呆当中度过的。